與不安共生:「這個行業,絕對不是表面看到的那般風光。」── Maggie Leung


我在雷聲與雨聲交織的午後飛快地敲打著鍵盤,回顧上星期和 Maggie 初次見面時的那場對話。在我的想像中,作為炙手可熱的新晉導演,能扛下如山般的工作量和壓力,她想必是個作風強勢又俐落的硬朗型女子。然而,眼前那個抱著黑豹玩偶,笑著擺弄風水擺設的她,似乎又和想像中不太一樣。但當看見她在訪談中途不忘轉過頭說:「我幫你 check 吓係咪錄緊啊吓。」又在拍攝時主動建議:「要唔要用呢個燈?」,我就發現,啊,她果然還是我想像中的那個 Maggie Leung。


建構新的自我

「導演分很多種,有的畫面很美,有的好潮好有型,有的很時尚很 high-end,而我則是比較擅長講故事的類型。」叫好又叫座的作品不斷,Maggie 渡過了忙碌非常的上半年,忙得直至最近回過頭看,才發現自己原來已經被壓得有點喘不過氣來。密集式產出導致消耗過大,接下來她希望能夠減產,放慢腳步,投放更多時間去做原創性較大的作品,也順便休息一下,為自己注入新的養份。

「人在辛苦裡面的時候,其實不太能感受到那種辛苦,有時要過了那件事,才能意會到那段時間原來挺 harsh 的。」曾分享唐綺陽的下半年星座運勢,説雙魚座受夠了上半年的自己,是時候建構一個新的自我。對此她亦感到認同,希望自己能在生活和創作上有所轉變,建立一些新的習慣,例如寫作。「我覺得閱讀和寫作是一種修養,尤其我相信寫作是在那麼多創作媒介裡面最接近通靈的一種,是連接靈感最快速和最好的方式。」作為一個文學根底導演,她希望能透過寫作與自己溝通,未來想嘗試寫散文,或者和編劇朋友討論將原創故事寫成劇本,籍此多接觸 MV 和廣告以外的創作模式。

「雖然大家都說我很多產,會問我怎麼用時間,但其實我是一個做事很慢的人(笑)。」看劉以鬯的作品時卻是個例外,尤其是《酒徒》,被其寫作節奏和世界深深吸引,往往會一頁頁的追看下去。「他說文學需要革新,如果固步自封,不斷重複,其實創作是沒有意義的。他的批判性很強,文筆俐落,真實又具諷刺性,我喜歡這樣有血有肉的文字,也是我在創作上追求的東西。」不受文體和體制規範,簡單來說,就是只寫自己想寫的東西,相信這也是創作者們最夢寐以求的狀態吧。

不安於現狀

Maggie 形容自己是一個不安於現狀的人,對生活沒有安全感,也覺得自己的根基未夠深厚紮實,深怕某天睡醒就失去了創作和說故事的能力。「創作這回事太浮動,而我是個缺乏恆常寫作練習的創作者,只是不斷的在拍。所以我會不斷思考自己做得夠不夠,我的能力夠不夠,越想就越不安。所以最近就開始思考怎麼去變得更好。」兩年多的獨立導演之路一點也不容易,慶幸遇上可靠的團隊,才能一步步走到現在。「如果沒有團隊的幫忙,我是完全無法獨自走過這些日子的,所以其實是一班人,每天都在走一條很艱難的路(笑)。」

最瘋狂的任務

聊到最瘋狂且感覺 mission impossible 的拍攝經驗,Maggie 隨即表示是姜濤的《作品的說話》。「在有限的時間和預算裡,要完成一場規模如此大的拍攝,執行上是非常困難的。光是將那個廢棄商場變成片場已是一大挑戰,那裡一度電也沒有,而我們要把五層樓全部照亮,打燈要考慮的是 100 個人,加上沒有冷氣、風扇、廁所,所以花了很多心力做前期工作。」她說,印象中團隊花了兩三天的時間打燈,因為數量實在太多,只是把燈和流動冷氣等設備搬進去便已花上一天。「這對我來說是對得住自己的作品,但做創作就是這樣,過了一陣子再回頭看,就會覺得可以再好一點,因為你在不斷進步,而作品則永遠停留在那裡。」 同一首歌聽了上千遍,再一一將腦海裡的畫面串連成故事,她笑說,因為這個原因,基本上很難有一首歌是她在拍攝完成後還會繼續聽的。

說故事的方式

「作品是很誠實的,甚至比你本人更為誠實,因為它反映了你是一個怎樣的人。」她說,現在的自己是在過去做了 20 幾年人後,看過經歷過許多所積累和淬煉而成的,試過各種各樣的可能性,她學會用排除法勾勒出自己想要呈現的模樣。「我還是比較喜歡說故事,拍下人的狀態和情緒,這就是我常提到的血和肉。也因此,我很想嘗試一些實驗性的拍法,打破固有說故事的方式。」她又提到,任何做藝術創作的人,最慘在於他們的生活就等同工作,兩者永遠分不開。「我不是個有很多面向的人,工作時的我和私底下的我沒甚麼不同。我視每個工作夥伴為朋友,這或許不太健康,但畢竟每次工作都是大家一起完成的,我不希望對方只是為了一份薪酬而加入,而是用心去做。」

留下來的作品

身體裡住著創作魂,就連提到遺願清單,她也是在思考自己死前想要留下怎樣的作品給這個世界。「我是個見步行步的人,好多人都以為做導演是我的夢想,但其實我從來沒有想過,而是因緣際會地接觸到這一行。」自言導演之路走得幸運,在製作公司全職工作時首次接觸導演工作,交出《在錯誤的宇宙尋找愛》這件出道作品,然後林家謙以歌手身份出道,她在拍攝《下一位前度》MV 時遇上現在的拍檔 Sheng,自始合作無間。

「當初我的心態是,搞唔掂就返去搵工。我沒有框死自己,就咁行下行下就行咗過嚟。還有就是勇氣吧,我也算是一個挺勇敢的人。」從一開始因為覺得自己仍未夠格而不敢以導演身份自居,甚至不喜歡被標籤為導演,至今亦總算做出了一番備受行內外認可的成績。「每做一個作品,都是一種消耗,你的內在必須足夠強大,才能在不斷輸出的同時保持創作力。」

不放過自己的人

「我是個對自己很多批判,不放過自己的人。」她的快樂與不快樂,基本上都和作品有關。如果覺得自己做得不好,更是會陷入非平常人能想像得到的低落情緒。「老土講句,作品其實就是我條命,當它不好的時候,你就會連帶覺得自己的生活也很差。」總是被作品影響情緒,但她不想再讓自己沉溺在裡面,亦知道自己必須作出一些改變。

她說,自己的個性很矛盾,就算自己不滿意某個作品,但如果有人喜歡,起碼能讓她好過一點。「有時我也會安慰藝人朋友,其實一定會有人不喜歡你,覺得你不好,會被罵,這都是無可避免的。雖然我也會叫他們『唔好睇啦』『唔好介意啦』,但其實我自己也是極度在乎,只要一百個留言裡面有一個負評,我就會重複看十次(笑)。我知道大家都很努力跟自己講不要介意,但沒辦法的,最終還是看自己如何渡過。」

有多少掌聲 就有多少哀愁

「這個行業絕對不是表面那般風光,不論是作為一個導演,一個歌手、一個表演者。」她曾說過,自己在得到多少快樂與掌聲的同時,相對亦會得到多少哀愁與煩惱,我想我有點明白這種感覺,尤其在社交媒體的加持之下,總是你看我好,我看你好。「很多時觀眾看一件作品,其實未必知道過程是那樣難,覺得好容易做到,也就很容易挑剔。這幾年不少人都會恭喜我越來越多作品,替我開心,也覺得我的生活一定過得很好,但事實上其實正好相反。因為壓力越來越大,會不斷自我質疑和不安,還有許多創作上的掙扎與糾纏。」

作為導演,作品的結果實在受到太多東西影響,她舉例,如果你是一個作家,好或不好完全是由你自己決定,最多有個編輯影響你,但導演則完全是另一回事。「那天去到現場,天氣會影響你、表演者和攝影師的狀態會影響你、美術做得好不好影響你、燈光師有沒有帶齊燈影響你… 你會受一百件事影響,而有時去到現場只能硬食。」因此,她最大的堅持,其實只是對得住自己,希望自己越來越成熟,越來越多經驗,即使在眾多限制和干預的情況下,也能游刃有餘地處理各種不可控的狀況。


featuring Maggie Leung
photograph by Sam Tso
produced by Ruby Leung

Jay Chow

I’ve never seen a perfect lif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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