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我的回憶裡活著,永遠閃閃發亮 ──《日麗Aftersun》


來自童年的記憶,或多或少都會對我們產生影響,有些人可能因而改變對某些事物的看法;有些人可能至今仍在糾結於那些帶來無數傷害的蠻不講理;有的可能只是,記憶中存有太多的問號,還來不及好好消化和梳理,就已經長大成人,如同《日麗Aftersun》中的 Sophie。


「一旦離開長大的地方,你就不再屬於那裡了,但你永遠不知道你會去向何方,你可以前往你想生活的地方,成為你想要成為的人。」

我們對於家人的記憶,和真實的他們究竟存在著多少差距?假如對方其實和我們所認知的截然不同,那我們仍然會愛他嗎?而那份愛又是否單純只是基於血緣這絕對且無可否認的羈絆?長大後的我們,是否也在不知不覺間,成為和他們如出一轍的人?《日麗Aftersun》(2022)是這樣一部電影,看似平淡得不可思議,其實所有的暴烈都藏在細節裡,背後的感情更是真摯而動人,就如同許多人記憶中的原生家庭那般。

故事是這樣開始的。在某個陽光明媚的盛夏,即將迎來 31 歲的 Calum 帶著 11 歲女兒 Sophie 到土耳其渡假,看似平淡又溫馨的親子時光,其實是埋藏著告別的引子。早熟且聰慧的少女,看似溫和開朗卻暗藏憂愁的年輕父親,單是這樣的組合,或許已說明了那被陽光包裝著黑暗的調性。

在電影中,穿插了和當年的 Calum 一樣即將踏入 31 歲的 Sophie 的故事,透過重看當年與父親在土耳其渡假的錄影片段,Sophie 嘗試以成年人的視覺,去理解當年那個總是讓她不明所以的父親,填補留存在過去的空白,以得出自己曾在 20 年前想要尋找的答案。

畢竟當年的她,即便較同齡人早熟,也不過還是個孩子。譬如,她不懂父母明明分開了,但父親還是會在聊電話的最後向母親說聲 “Love you.”,也對父親那句「因為是家人啊。」的淡然回覆而感到不明所以。她曾經以為他們會結婚,而他對於無法回應女兒的期待有多麼的自責,她則要在很多很多年以後才能明白。

電影以導演 Charlotte Wells 童年時期與離異父親的經歷作為靈感,建構出屬於 Calum 和 Sophie 的故事。儘管劇情主要都是虛構的,但若從情感層面上來說,這大概亦稱得上是一部自傳式作品。這部處女作可說是一鳴驚人,除了在各大國際電影節累計獲得多個獎項,又被多間國際媒體評選為年度最佳電影,還為男主角 Paul Mescal 帶來了首個奧斯卡最佳男主角提名。

回到故事中最大的謎題 ── Calum 本身。他的一舉一動都彷彿是個謎,11歲的 Sophie 只隱隱感覺到不對勁,卻無法找出原因。也難怪,那連 Calum 自己也在拼命逃避的殘酷現實,他又怎麼會樂意被女兒輕易發現。

“It's the terror of knowing, what this world is about.” Calum 的笑容底下總是藏著一抹憂鬱的藍,而回憶裡那首伴隨著父親的獨舞,由 Queen 和 David Bowie 共譜的名曲〈Under Pressure〉,似乎已然向 Sophie 說明了一切 ── Queen 的同志主音 Freddie Mercury,是在 1991 年因愛滋病而離開人世的。

而電影中另一首來自美國樂隊 R.E.M. 的《Losing My Religion》亦蘊含同樣的暗示,其主音 Michael Stipe,就是掙扎良久才鼓起勇氣出櫃的男同志。再加上 Calum 背上那些會令人聯想到愛滋病徵的不明紅印、右手手腕莫名骨折(據說 HIV+ 和雞尾酒療法所產生的副作用之一就是骨質疏鬆)、小心翼翼地處理流出的血液,還有和許多愛滋病人一樣會練太極減壓等等,所有的線索都指向了「患有愛滋病的男同志」這個身份,而他正被那樣的現實推向崩潰的邊緣。

「同志」似乎是連繫父女之間的一個關鍵詞,這是屬於 Calum 的秘密,也是在長大後與同性伴侶一同養育孩子的 Sophie 的現實。她終於明白,當年父親種種行為背後的理由,那無法言喻的痛苦根源。一名在 90 年代患上愛滋病的男同志(當年大多會受到社會歧視),那只能壓抑再壓抑的生活,還有伴隨而來的抑鬱症狀與自殺傾向,Calum 的孤獨與無助,終究一發不可收拾,他渴望解脫,將毀滅視為救贖。「我無法想像四十歲的時候,能撐到三十歲就已經是驚喜了。」兩父女去潛水的時候,Calum 曾苦笑著向初次見面教練坦露了心聲。

「甚麼事都可以跟我說,去甚麼地方、參加哪些派對、跟哪些男生交往,嗑了哪些藥…… 不去做也沒問題,但做了要說。」Calum 無疑是一個深愛女兒的父親,但無法把自己從深淵中拯救出來。為了不在女兒面前崩潰,他的強顏歡笑,他的抗拒、封閉、壓抑… 一切一切,都讓那份絕望和無助越滾越大。只是當年的 Sophie 聽不懂父親那句「你還有時間,你可以去你想去的地方,成為你想成為的人。」的弦外之音,意思其實是他認為自己就是那個已經沒有未來的人。電影的最後,和女兒分別的 Calum 重回充斥著強勁節拍的 Rave Party,那個屬於他的,陰暗與歡愉並存的迷幻世界,他終究沒有勇氣面對太陽的直射,情願將自己就此鎖於黑暗,把那些藉由 DV 機封存起來的快樂回憶,通通留給深愛的女兒。

整部電影暗喻處處,很多觀眾想要知道的答案都沒有明講,比如 Calum 到底是生是死,甚或他到底是否同性戀者,是否患有愛滋,都只能從導演精心佈下的線索中自行釐清。儘管導演後來在訪問中表示將《Under Pressure》放在片尾是一個重要暗示,亦承認觀眾的猜測沒有錯,然而,真相為何真的如此重要嗎?至少,當 Sophie 在同樣活到而立之年後,回望過去,那份愛依然存在,分毫不減。

「我喜歡我們共享同一片天空,就算不在同一個地方,也算是在一起了。」


Jay Chow

I’ve never seen a perfect lif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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