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尼瀧谷》:許多人索求愛,不過是為填補內心空白


失戀的心情是怎樣呢?我沒有刻意遺忘,只是需要點時間挖掘出來。沒有激烈的爭吵或動武,只在很遙遠的黑夜之中,我獨自抱膝坐在床上,對面樓宇的燈火有點朦朧,床褥化成了冰川上唯一離群的冰塊,越漂越遠。經歷過失戀的人,大概都會有這麼一夜吧,就好像《東尼瀧谷》電影裏接近尾聲的一幕,男人屈膝側臥在空無一物的衣帽間裏,愛人存在過而留低的氣味已消退無蹤。

幸福曇花一現,最後回歸冰冷孤獨,村上春樹的小說《東尼瀧谷》用來詮釋失戀,可能略為大材小用,但我卻覺得非它不可。插畫家東尼瀧谷遇見了讓他一見鍾情的女子,她穿衣的品味甚至使他感動,原著形容:「她簡直像要飛往遙遠世界的鳥,身上乘著特別的風一般,非常自然非常優美地穿上衣服。」我最初很好奇,電影版會如何塑造這位女子,購買名牌衣飾成癮,卻又有種無以名狀的東西能打動人心,以致東尼瀧谷失去她時那般心碎。

導演市川準用極簡約的處理手法,沒有華衣美服堆砌的排場,極其量也只是展現半個 Chanel 和倒轉的 Michael Kors 紙袋,反而總是近鏡拍攝女子穿著各款鞋履,遊走在服飾店與街頭的腳步,確實如鳥一樣輕盈。也許是電影平緩節奏予我的錯覺,她比原著更多點和式美人的柔雅,中性色、貼合身形的衣著帶來那份洗練氣質,又似從 90 年代 Calvin Klein 海報走出來的模特。

她的穿搭沒甚麼張揚之處,洗車時,她的白襯衫敞開領口、隨意摺起衣袖,襯著半舊的棉麻圍裙,像一株樸素自然的禾穗在風中搖曳,令我明白東尼為何愛上這位女子。最耀眼的一次,她也只是身穿紅色高領背心,僅有悠悠垂摺的領口,透露出那是經過悉心設計的藝術品。她肩上披著長長的黑白格紋圍巾,雀躍走上時裝店的旋轉樓梯,說著:「我只是純粹無法控制自己。」你知道這種失控的美最終會回歸破碎。在淡色的鏡頭過濾下,衣帽間更沒有半分閃亮的氛圍,像檔案室那般整整齊齊排滿衣服與鞋子,名牌不是她用來炫耀的資本,而是摸在手裏實實在在的布料與皮革,可以填滿她的內心。

歌詞不是說「愛或情借來填一晚」嗎?道出了許多人索求愛,也不過為暫時填補某些空白。東尼瀧谷本來孑然一身,愛情的出現,忽然令他無法再承受孤獨,那好比牢獄牆壁般的壓迫感。新婚後,他為著不見妻子的蹤影而惴惴不安,甚至在妻子死後,找來同樣是尺寸 7 號、鞋碼 22 寸的女生,穿起亡妻遺留的服裝,來佔據家中的空間。習慣了某人在身旁,若再感受不到他的一呼一吸,四周空氣也會變得稀薄起來吧?可是當他聘用了女孩作妻子的替身後,才發現舊衣的褶紋、鈕扣、肩章、裝飾口袋、花邊和皮帶,猶像飛舞的花粉般使他呼吸困難,那些他緊抓著不肯放手的舊物,不再有任何意義,卻讓他意識到自己又再陷入深深的孤獨裏。

妻子死前一刻,想著她退還的大衣與洋裝,在她失去意識的前半秒,可能尚在眷戀那輕軟的質感或縫線細節。她花盡月薪來買時裝,不惜改裝房間來擺放新衣,一星期躲在家中不逛街,就已覺得自己變得空空的。比起年長 15 歲的丈夫,她成長在更富足的年代,也不像丈夫那般惶恐愛情的消逝,但她有她的空虛,彷彿一件又一件新裝披在身體上,才能踏實存在世上。「愛或情借來填一晚」下一句,是「終須都歸還 無謂多貪」,恰好是小說裏東尼瀧谷對妻子瘋狂購物的想法:適可而止。戀物成癖,沉淪情傷,也都是不懂得適可而止的道理。

村上春樹寫孤獨,渲染得令人神傷,但若果孤獨是人生的本色,便應該接受生命中的人來人往,哀悼過後,不必勉強留住已逝的人和事。「記憶彷彿被風搖晃的霧一般慢慢地變形,每變一次形就變得更淡。那變成影子的影子,的影子。」初次讀來,回憶隨著人的離開而漸漸遠逝確實傷感,但那又何嘗不是一種慰藉呢?終於明白為何電影要拍出滿屏樹葉搖晃的畫面,美好片段和痛楚一樣,也會隨風消逝變淡,只看你何時清空房間,在下一次邂逅之前,習慣浸浴於滿室的孤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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