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不出聲,也是一種都市病 ── 《寂寞佔線中》


輕觸屏幕,略過捐款,按兩下手機開關鍵,「嘟──」,取出收據,509 號,領取餐點。自從有了自助付款機,很少再走到櫃枱前,因為捕捉店員倦意裏的不耐煩,從商品包裝間接觸碰對方的體溫,親口拒絕加購優惠,調動面部表情和語氣,都或多或少要耗費能量。


所以,我能夠理解韓國電影《寂寞佔線中》的女主角貞雅,每日都去同一間麵店吃午餐,只因那裏有自助點餐系統,獨坐吧枱也不顯得突兀。咀嚼同樣調味的麵線,向大腦餵送無深刻意義的短片,比與人同桌攀談省力得多。就好像皮膚結出厚厚的繭,對痛楚便會漸趨麻木,她與所有人保持遙遠的社交距離,把情感都過濾掉,任何人都無法傷她分毫。

踏出晦暗的公寓回到公司,貞雅是位稱職的信用卡客戶服務接線生。她讀出帳單明細時不會出錯,面對無理取鬧的客人仍能禮貌應對,從不帶入私人情感,如此接近人工智能的表現,正是上司眼中的專業。她也嘗試把人生過得猶如程式預設一樣:穿著相同的軍綠色大衣與黑球鞋上班,用有線耳機堵住耳朵,不與鄰居或新來的實習生多說幾句話,只用監視器窺看喪偶的父親,再生氣也不與人起衝突,也不讓任何人入侵她平靜的生活,連抽煙的霧團也盡量不要跟別人相疊。

都市高樓裏,很多人都像她這般活著,她總穿著界乎駝色與米色、深藍與冷灰的衣著,披上一層保護色,盡量不要被人察覺。更甚的是如她的鄰居,孤獨到即使被滿屋色情雜誌壓死,也要等到發出屍臭才有人發現,就好像牆磚的陳年污垢長久存在著,到被清理等異常乾淨,別人才覺得那空蕩蕩有點刺眼。關上房門,人與人便成了平行線,最好不要相交。

但貞雅沒有想過,人類不可能是人工智能,也不會永遠平行而活,偽裝而得的靜寂,會有一日壓抑不住,許多線軌終須交錯而擦出火光。新來的鄰居搬家時,撞壞了貞雅家的電線,令她的電視畫面雜訊湧現。這些突如其來的不適,才令她意識到,長夜原是這麼孤寂,需要電視聲浪陪伴入眠,而她未如預想中享受活成一座孤島。

實習生素恩的多次冒失越界,也劃破了貞雅築裹的厚繭。貞雅的每個通話一直保持平均三分鐘的規定,向客戶致歉的措辭倒背如流;相反初報到的實習生素恩笨嘴拙舌,會因客人出言侮辱而受傷,質疑為何要道歉,接話技巧只有直率,遠未達到優秀客服的標準。素恩給貞雅送了一枝蜂膠噴霧,說是可以緩解喉嚨痛,不只是對前輩的殷勤,還點出了「講不出聲」也是都市人的一種病:當貞雅迫不得已把蜂膠噴向口腔裹的一刻,她不再是個專業客服,客人的辱罵與提示音的迴盪,原來能這麼傷人。蜂膠是治癒喉嚨痛的良藥,而在這裹卻直接觸及她的痛處,讓她直視自己的脆弱,過去屏蔽的情感,對父親的恨意、對孤獨活著的不快樂、對素恩的感激與祝福 ……終於可以一一宣之於口。

看到後半,我在想,順應著心境的轉變,貞雅會穿上更明亮的彩色衫嗎?電影中最鮮活的色彩,只存在於素恩與精神病患者的通話,她沒有按照官方指引說話,反而陷入乘搭時光機的幻想,嚮往回到 2002 年,日韓世界盃時人人穿著紅白球衣,為著進球歡呼的朝氣蓬勃,人與人的互動仍那麼真摯熱烈。貞雅的房間素來只有電子屏幕波光,最後拉開窗簾時,陽光彷彿自如闖入席地而坐的來客,連她也覺得有點陌生。究竟貞雅有沒有將暗淡衣裳換掉?觀眾與她一樣,等光灑落的一瞬,才會知道真正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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