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件事都有它流動的方式,嘗試去理解,而不是用自己把尺去量度所有事物。」── 盧鎮業
童年是一面鏡子,不單反映過去,也映照著你的現在與未來。不論原生家庭之於你是何種存在,是幸福抑或痛苦,我們都無法否認,終其一生,我們都始終受到來自於它那或深或淺的影響。
記得上一次跟小野詳談,是早在 Vol.2 的時候。當時在他的工作室聊了許多關於社會化和處理情緒的方式,印象中的他,是個很擅長去梳理問題的人,不慌不忙,一步步耐心的去解讀。也許是因為如此,再加上早前看了他有份参演的電影《年少日記》的預告片段,於是來到 Vol.16,特別想聽聽他對於原生家庭的看法,當然也少不了 catch up 一下他這幾年的生活狀態。
重返教職
早兩天,他有份參演的 ViuTV 劇集《那年盛夏我們綻放如花》剛播出了大結局,雖然我還未追完,但已聽過不少好評。他所飾演的「火箭」,是在故事中後期出現的人物,他形容在這個角色身上得到的感覺是「一個曾經非常入世,但當再次現身時,已經非常出世的人。」,因曾經歷創傷而選擇脫離原本的行業,後來卻又因為收到求助而陷入是否該再度深入泥潭的拉扯之中。對他來說,那是一次相當有趣的拍攝體驗。
除了《那年盛夏》之外,最近他亦拍了另一部劇集。自九月開始,他還多了一個身份,就是重返教職,回到大學當老師。「幾個月前有朋友移民,他的教職空了出來,就問我有沒有興趣。想來我已經五、六年沒教過書了,所以這次花了很多時間去備課。」經歷過疫情時期工作銳減的情況,接下教職一方面固然是為了幫補生計,但另一方面,他亦因為怕太過困身而掙扎良久,最後還是決定要挑戰自己。「總有很多人比你更忙,而我其實已經很養尊處優的了,所以也想看看自己的 boundary 在哪裡,迫下自己。」除了教書,他亦沒有完全脫離導演的崗位,但還是會以實踐演員的身份為優先,盡量不讓其他事情 override。
認清自己的不足
聊到最近讓他感覺充滿養份的事物,他便將時間線往回拉了一些,分享他年前初次接觸正統戲劇訓練的體驗。「我從來沒有接受過正規的演出訓練,其實是會好驚的。聽過好幾個不是 APA 或浸大 Acting Progamme 出身的人,都會對上 Acting Class有種恐懼。怕不懂得去吸收,同時間又推倒了自己本身這十年所謂累積下來的東西。」他一直知道自己演戲的方式和正統戲劇訓練存在著距離和差異,後來在《一念無明》導演黃進的多番遊説之下,終下定決心報讀看看。
「連續上了年半左右,好大的養份。怎麼說呢,感覺就好像開始見到,哦,原來演戲大概是這樣的一回事。」他回想起上一次當學生,已經是在嶺南讀文化硏究碩士的時候,再之前,就是在城大讀電影了。雖說早有十年演出經驗,但其實他一直都不敢講自己很有心得,總感覺哪裡卡住,卻又不知道是甚麼,不知道到底哪裡做得不好,也不知道該怎麼進步,長年也是如此。直到上完課後,才發現原來以前很多的演繹都是捉錯用神。「對我來說,上 Acting Class 最大的養份不是甚麼演技大躍進,完全不是這些事,而是認清自己有多不足,認清那些不足是怎麼來的。」將那些結一一梳理出來,然後慢慢用時間去改善。
家庭的各種形狀
然後,我問到在文章開首提到的《年少日記》的播映期(因為實在太期待),他便說這部作品預定是會在今年之內上映的。還記得當初看預告片時的那份震撼,他亦表示,在拍攝的時候,能感覺得到所有工作人員包括劇務和車隊都對那個故事很有感覺,團隊的向心力非常大。「我的角色是一個老師,有一個好 worse 的原生家庭,雖然富有,但親子關係好差;另外還有一個原本會建立起來的家庭,很多不同的社會關係交織在一起。」他說,一個人的童年確實會對我們在往後人生想要成為一個怎樣的人,有著直接的影響。
「像《年少日記》裡的鄭Sir,和我自己的成長距離是好遠的。當然從小到大看新聞都會知道,每個人的家庭都是不同形狀,是可以很不一樣的。」他又形容,童年就像漿糊,而我們在整個成長過程中,都會不斷想要擺脫它。「譬如有個人跌進一池漿糊裡,他上來的時候會被黏住的嘛,你不斷想甩開它,但其實它是一直在有和無之間緊黏著你,你永遠無法完全甩得掉,但又會終其一生地想要試著擺脫。」
他表示自己其實向來都沒有特别主動去思考原生家庭這回事,但回溯過往喜歡電影,卻發現原來十之八九都和家庭有關。「我提自己一定要 mention 的,就是我從小到大最喜歡的作品,也是我第一部熱愛的影視作品,就是 1992 年 TVB 的《卡拉屋企》(笑)。它是非常非常好看的處境喜劇,以家庭作為基調,極端好看。」那年他才六歲,後來他發現,那大概就是自己往後成長對於理想家庭的投射。
「那種不分階級輩份的平等相處,不需要去強調『我好愛你㗎』,而是互相照顧,也互相取笑,甚或針鋒相對,一起經歷荒誕的事情,從而感受到當中的羈絆。」除此之外,他也喜歡《一一》和是枝裕和的作品,最近還開始看《Modern Family》,意外發現竟和《卡拉屋企》有種很接近的感覺。如此梳理下來,看來他的確是對以家庭作為基調的影視作品情有獨鍾。
個性之養成
「我想我的總體性格很大部份都是源於家庭。我的內向,我的慢熱,或者很多時候對一些事情會稍為留有餘地,想清楚才做。」對絕大部份人來說,原生家庭對成長的影響必然是有的,他自己亦不例外。「我家挺典型的,媽媽是家庭主婦,爸爸做文職,就是那種很普通的四人家庭。」他說,父母的家庭教育特別重視安全感,總會先衡量所做的選擇是否足夠穩陣。「確實因為這樣,所以我會形容我的成長是挺 stable 的,以致我多數時候都比較冷靜,但又不是沒有情緒或意見。尤其年輕一點的時候,總對所有事情都有想法,都想先批評一下再講下去。」
在他的記憶中,他的原生家庭向來不是一個帶有負面情緒的存在,雖然母親以前常會發脾氣,但現在脾氣卻好到他完全找不到那個轉折是在哪裡,而她好像亦不記得自己曾經的火爆了。「小時候常常會聽到有些同學說家裡是單親,或者因為欠債而被上門追數,這些都完全沒有發生在我家。雖然我們絕對不是富有的家庭,甚至在印象中,小時候有段時間是挺窮的,是連想加五蚊叫杯菠蘿特飲也不敢提出的那種狀況。」他最記得有一次和家人去大家樂吃飯,難得可以每人點一杯特飲,當下超級開心的他,結果卻不小心把飲料全部打翻了。「一講就想哭,那時我還是小學生,真的好傷心,因為是很內疚的,受到了好大的衝擊。」
「現在回想起來,我的家庭一直給我的感覺是很循循善誘的,不算超嚴,但那些 regulations 很清晰,亦都會慢慢給你空間。」我問,聽起來應該是個充滿愛的環境?他便笑笑表示,客觀來看絕對是的,只是他們的傳統就是不會宣之於口,尤其是一些很個人的感受,是不會那麼容易拿出來講的。「我不是那種很會表達自己的人,尤其對於情感的表達不是很習慣。但作為一個創作者,這是一種障礙來的,尤其是在演出的時候。」
抱擁差異
原生家庭之於一個人的影響,他認為是累積的,或者是某段時間的相處,可能會讓你有一些 turning point。而在任何形態的家庭裡面,矛盾或是爭拗都是必然會發生的。「我的原生家庭相對幸運,不用經歷那些可能要帶一輩子的缺失與傷痛。當然是會有拗撬,會想要脫離某種習俗或規範,但這些對我來說完全不至於是創傷。」
說到與家人之間的矛盾,他就提到了十多年前在家裡討論社會事件時的情形。「我想那在當時的香港是一個挺普遍的狀況,我們的看法不至於南轅北轍,只不過稍稍會有程度上的不同,或對一些階段的理解會有不同。但我從來都沒有覺得自己是格格不入的那個,倒是覺得,世界在前進,你們不要那麼格格不入啦(笑)。」而當人大了再回望那段時間,他開始覺得,世間萬物其實都是流動的,根本毋須去分究竟是你格格不入,還是別人格格不入。
回看這十多年,他發現其實世界各地的社群零散化和碎片化已成常態,已經不需要再去分所謂的主流是甚麼,邊緣是甚麼。「它依然會存在,但已經不是我們過往所理解的那種大歷史,大敘事,邊緣就是處於一個受打壓位置的情況了。」我們都在一路擁抱那些零散化的秩序,擁抱各自的不同,並且開始學會享受這些不同,又或者只是純粹地 Don’t give a shit。
「我以前也會拗餐死,但現在始終不是小孩子了,會嘗試去講,去聽。今日未必搭到嘴,未必 sync 到,那也沒甚麼,不會因而帶來甚麼大災難。在現在的狀況底下,大家的差異是相對 not a big deal,不是那種至死方休的拗撬來的。」這並不是放棄了自己的信念,只不過是,我不跟你吵了,但是我相信。
受困於回憶的人
「我是個挺容易受困於回憶的人,會被以前的事困住,不單是壞事,以前的好事也會困住自己,因為它提供了一個 comfort zone,我認為這也是困局的另一種形式。」所以回到核心,就是你能不能做到不要事事用過去或者 comfort zone 去做自己的基礎呢?在沒有這些基礎下,你是否能夠前進,他覺得這一點非常重要。
聊到現階段的人生課題,他想了想後忍不住笑了。「我原本想講,十年前我會答我想學習溫柔,但其實關十年甚麼事呢?為甚麼一定要講以前呢?這就是被困在過去的一個呈現。你現在想怎樣,你就講吧,就做吧。直接點去做一些自己認為好的事,同時要維持良好的判斷力,該 stop 的時候還是要 stop,該做的時候就盡力去做。」有時候想得太多,時機便過了,倒不如趕快去實踐。成功了固然是好,倘若失敗也算不上甚麼,再去做其他嘗試就好了。
「我其實挺怕冒險的,怕一些很突發的事,但人越大就越想脫離這種想要打安全牌的習性。」他說,尤其做創作真的不能夠太乖,意思是不能太過在規範裡面走。因此,他慢慢學會在兩個極端之間周旋,也特別重視那些在快速下決定後成功 achieve 到一些甚麼的時刻。「我會記住那些東西是怎麼發生的,也希望過後能有越來越多這些 moment 發生。」
流動的方式
最後我們聊到了情緒勒索這回事,他說不知道為什麽,都市人好像越來越擅長這事了。它作為一種相處方式,在越都市化的生活,越頻繁地出現。「但我這人挺狠心的,對這種事情很無感,所以不怕(笑)。」他笑說自己對情勒有種防護力,縱然不是常常遇到,但每當遇到就會很懂得該如何去「懲罰」那些人。「我沒有選擇理或不理,而我的質地就是,如果我感受到這是你出的招,那我必然是不受落的,但我可以跟你去找其他方法解決問題。」
而如今的他對於溫柔的理解是,不要那麼自我,也不要以自己為中心。「你要理解每個存在都是獨特的,每件事都有它流動的方式,而不是用自己把尺去量度所有事物。」去尊重每段關係和每日的經歷,如此也是溫柔的一種。
more about siu yea…
想像題:挖開名為原生家庭的土壤,你認為𥚃面有甚麼?
:我想裡面會是互相理解,還有聆聽,這兩點是我第一時間想到的。
featuring @siuyea_l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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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terview by @jausi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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