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苦澀人間的生存課 ── 藍奕邦
都市病|假裝(Pretend)
我還記得第一次聽見《六月》時的那份觸動,那年中二,正值老是沒來由地傷春悲秋的年紀。當年才 27 歲的他來到了學校演出,緩緩唱著「別 恨自己生於這悲情世代 怎麼永垂不朽 轉眼亦已不再」,我明明不知道這首歌想要表達的是甚麼,卻莫名地被擊中了內心。除此之外,我也喜歡《熱帶魚》、《世界這樣大》、《無瑕年代》(如今再聽,許多彷彿神預言般的歌詞讓人更覺心酸),簡單來說,在那個情歌當道的年代,是藍奕邦顛覆了我對廣東歌的認知。
而那個不要人見人愛的少年藍奕邦,後來遇上了情緒病的風暴,甚至曾差一腳便會跌入血海。無數年月過去,世界並沒有變得更好,但他還是拼命挺過來了。來到處處是斷頭台的時代,43 歲的他決心努力生還,用力自愛。「停工前那幾年,我很想成為別人眼中很成熟,很圓滑,或者所謂『識撈』的一個男歌手,但後來的經歷告訴我,這些東西其實 mean nothing,現在的我只是想做回藍奕邦,找回我的喜怒哀樂。」淡淡訴說著神隱七年間忙著與病魔搏鬥的日子,「歸位」後的藍奕邦,只想確保自己往後所做的每件事,每句講出口的話,都是發自内心的。「尤其現在好像快要世界末日的時候,不如就做一些讓自己開心的事情吧。」如同《生》這首歌所說,這些都是他「為了再生才學會」的事情。
藍奕邦歸位
去年底正式復出,現階段的他正努力重新適應著幕前的生活,一邊繼續錄製新歌,同時亦做了些有趣的幕後製作,譬如為陳柏宇寫了一份歌詞,又幫顧定軒做了一首歌。「停工的時候是 36 歲,現在出來 43,我好像跳過了那個慢慢變成前輩的階段,忽然間就變成了『大師兄返嚟喇』的狀況(笑)。」早幾年因忙著調理和療癒身體而謝絕了所有拍攝和表演工作,如今隨著歸位日子漸長,他的狀態亦開始漸入佳境,不會再突然陷入惡劣的情緒迷霧中。他形容自己的情況就像是跌斷了腳,雖然拆了石膏,但仍然需要慢慢去復建,不能長期臥床。「總要動一動,去 gym 操一操,康復到一定程度,現在是時候要落場跑。」
七年前的緊急煞停
「2014 年尾停下來的時候很突然,其實我覺得有點沒交帶,好像不辭而別,突然就走掉,所以那時的我一直很焦急地想要快一點康復。」剛簽了唱片公司,誰知症狀就在此時一湧而上,一切計劃不得不緊急煞停,讓他感到很內疚。「但我慢慢發現,其實我不是那麼小事,而是幾大鑊,所以我很毅然地回了加拿大幾年,給自己一個空間去休息。」為了找出問題的根源,他看了很多醫生,拼命找方法去醫治自己,終發現原來身體積存了很多毛病,遠不止情緒問題那麼簡單。
「情緒病是會誘發很多身體的痛症和神經性的問題,它的表達方式就是用痛症去告訴你,你抑壓了很多東西,你不 ok。」幸好他最後找到了一個很好的心理治療師,去幫他一一梳理那些他一直忽視的問題、創傷、壓力。「倒下前的藍奕邦,一直在用所謂的正能量硬撐著,告訴自己甚麼都做得到,我甚麼都不怕,但我的身體和潛意識卻不這麼覺得。」心底其實知道問題的存在,他卻告訴自己不能當那些是問題。「有時人類選擇去表達一些負面情緒,彷彿也是一種錯誤。我覺得真的不可以再逼人去所謂樂觀、開心、正能量,因為周遭的環境,其實找到一絲空間去發洩、去喘息、去哭喊、去憤怒,好像已經很奢侈。」這幾年,他學會去確認和接納自己的所有負面情緒,包括那些悲傷、憤怒、壓力。
為了盡快完成作為「負責任的員工」該負的責任,原本他早在 2016 年便計劃復出,錄好了一張專輯,選好派台歌,甚至還訂好了演唱會場地,卻沒察覺到自己正在死撐,整個人狀態其實仍然很差。而這次剎停他的,是父親。「他看得出我其實是在硬撐,他說:『阿邦你不要硬撐,我真的很怕你有事,很怕你會沒命。』他說我有實力,而喜歡我的人不會介意等三五七年,誰知一語成讖,我真的七年後才回得來(笑)。」回想當時的思想模式,還有硬撐著去滿足別人期望的那種心態,他說要不是父親喊停,自己可能真的已經出事了。
情緒病康復套餐
「離開這片彈丸之地,回到加拿大的幾年,我對生命有了很不一樣的看法。曾經很在意很在乎的東西,當你在另一個地方往回看的時候,其實是微不足道,忽然間會看得很通透。你會明白到,人生到頭來其實只是為了每一天活得舒服,好好地過活。」在香港長年獨居的他,也因為親人的陪伴而在千里以外的國度逐漸找回了平靜。「回到加拿大和舅父、舅母、表弟妹一起住,久違地我覺得好有安全感,不是說他們常常陪著我,而是我知道屋裡有其他人在,那份感覺對那時的我來說很重要。」
他說那幾年有點像打機,由 Level 1 打上 Level 2,有時打不過就要回到 Level 1 重新再來,很辛苦,亦需要很大的意志力一步步走過去。「情緒病康復的過程是一個套餐,人人的套餐都不一樣,但每個範疇都要有。首先要有專業的支援,然後就是運動,像我去了學氣功,能夠幫助排走負能量,行山亦有同樣功效,大自然會幫你卸走一些不好的能量,游水也是,還有就是要學會在甚麼時候,見甚麼人。」年輕的時候總是甚麼人都可以玩在一起,卻沒發現其實那可能正不知不覺地消耗著自己的 mental energy。「很玄的,你不可以甚麼都不做,但又不能甚麼都做;不可以躺平,又不能太逼迫自己;你不可以不見人,但又不能人人都見,時時刻刻都要找一個平衡。」
重新找回生活的節奏,他的隱世狀態開始變得越來越舒適,復出的念頭亦逐漸從腦海中 fade out。這時候,提議他回香港的是好友鄧小巧。「她說家裡還有一間空房,我可以住在那裡適應一下,要是真的不行才回加拿大。我在她家住了三個月,起初不太敢見太多人,逐步去累積,真的要慢慢來。」至於復出,則是直到 2021 年頭和周國賢去完叱咤,被對方的一席話「踢郁」。「他說,我們的年紀都生得出 Mirror 了,加上現在這樣的時勢,我們都不知道還能做多久,不如把握僅餘的青春去做想做的事。」
「這個行業裡面知道我病的人,有些會覺得,抵死啊藍奕邦,這幾年我的倔強就是,你越是想我死,我就越要好起來給你看,不想輸了那一口氣。」經歷過生命的大起與大落,他終在去年底推出了睽違七年的單曲《生》。他說,在這樣一個大家都在掙扎求存的逆境裡,其實不必去想太多人生的意義。「好簡單,那天沒有死,有好好深呼吸過,好好地生存,其實就是最大的意義。」
好想我折壽吧 不需緊張我會
怨債段段償還 至笑著斷輪迴
偷生也要無悔 崩潰也繼續碰杯
為了再生才學會《生》
「扮」(PRETEND)
「都市病的其中一種就是 PRETEND,Pretend to be something you are not,尤其是在 Instagram 的世界,還有娛樂圈。」他說,自己也曾有過扮開心和扮上進的都市病。「其實我從小到大都很討厭扮,這也是為甚麼這麼多年來我都覺得娛樂圈工作有點吃力,以前那個世代就是你要答 model answer,要大方得體,有段時間我總是西裝骨骨,造型一絲不苟,但其實我平常的打扮就和剛剛你所見到的一樣,和貪靚沾不上邊。」
不過這一點在近幾年似乎有好轉的跡象,畢竟發生過太多事情,大家都開始選擇不再去扮,不再掩飾。「我的取態也是一樣,我不想裝沒事。現在的世界,很多事情不能講,夜晚又不能出去吃飯,那我覺得就要學會苦中作樂,怎麼去放大一些很微小的快樂,去令自己不要崩潰。」
真正重要的事物
「因為這七年的經歷,touch wood 真的一不小心就 bye-bye 的了,那我真的覺得,就盡情做回自己吧。」回歸初心,聽起來雖老套,卻不是可以容易做到的事。「從前不喜歡自己,其實很多時是來自於別人的批評,還有自己的比較心,現在就是學會不要再做這些蠢事,不要搵自己笨,令自己不開心。 」調整好心理狀態後,即使遇到 haters,也能以一句「哼,你哋識咩。」輕鬆帶過。
「以前有個階段是,身邊工作的人,唱片公司,經理人公司,會說你要做到 300 分才有人看到你。的而且確,有好幾年我事事都做到 2、300 分,咁咪搞到咁囉。」他說,娛樂圈這個行業有種弔詭,就是有很多所謂高人,教你要謙虛,要甚麼都覺得自己做得不好,甚麼人講甚麼意見你都要聽。「不知道是因為這個社會還是行業,就是我打你一巴你都要多謝我,因為我給你 attention。現在我起碼知道自己是有權利去 say no,學會你打我一巴是不對的,我會打返你兩巴。」
學會「熄機」
「Social Media 就像一個漩渦,會讓你想要不斷追看下去,但我們都該學會『熄機』,要識得停。這幾年大家每天都在追新聞、等消息、看數據,是啊,你要學會一個技能就是,要懂得跟自己講,夠了,放下手機吧。」這就是他所說的,要盡能力在一個沒有最荒謬只有更荒謬的世界裡保持身心健康。「你不接收資訊不代表你不關心身邊的人和事,起初都會覺得自責的嘛,會覺得要是拒絕去看就好衰仔好衰女,不夠關心,其實不是,真的不是。」畢竟來到這個階段,種種苦衷,大家都能理解。❂
more about pong…
一首在情緒低潮時對你別具意義的歌。
:我和前度在加拿大開車的時候常聽《火炭麗琪》和《唔撚鐘意》(笑)。大家可能會好 surprise 點解藍奕邦聽呢啲,但你想像在溫哥華,夏天天氣又好,開低晒啲窗大聲唱,好抒發啊成件事。那時我反而不是很想聽一些很深很 dark 的音樂,可能我需要的真的是《火炭麗琪》、《唔撚鐘意》、《富林太空站》… 彷彿給了我一個出口去宣洩一些情緒。我下一首歌其實就是和一個本地 rapper 合作,大家很快就會聽到。
Featuring Pong Nan
Interview & Styling by Jay Chow
Photo by Sam Tso
Video & editing by Henry Yeung
Make-up by Cathy Zhang
Hair by Miki Wong
Wardrobe DEMO, VO-YAGE, LIFANSZE, CONVERSE
Produced by Ruby Leu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