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狠狠跌過一跤的人。」：樹木希林，偏執與灑脫的一體兩面
「我喜歡狠狠跌過一跤的人。」這是我在《離開時，以我喜歡的樣子》裡最喜歡的一句話。轉眼離開人世四年的樹木希林，她的灑脫和偏執，至今仍然縈繞在我的腦海裡，尤其在訂下「遺願清單」這個主題以後，又格外鮮明地再次浮現。
有人形容樹木希林說的話簡直就像是佛經的白話文版，淺顯易懂，不囉嗦，偶爾也毒舌，卻總讓人從中感受到生命和愛的本質。或許就如同是枝裕和對她的評價 ──「能夠將母親的刻薄以不討人嫌的方式表現出來，恐怕只有樹木希林才能做到。」，從不刻意討好，卻又如此打動人心，沒錯，唯有她。
五十年的演員生涯
從影五十年，樹木希林從來不走尋常路，就連本人也曾自嘲道：「就拿我的長相來說好了，就是出了甚麼錯才會長這樣（笑）。再怎麼說也擠不進美女演員的行列，不過，我就是活用這種不完美，一路走過來的。」作為日本影壇的異類之一（在此特別推薦她和同樣被譽為影壇怪咖的小田切讓演對手戲的《東京鐵塔》），她憑藉獨特的氣質和自然至極的演技，開拓出屬於自己的道路，成為獲獎無數的國寶級女演員，還有人們口中的「日本國民奶奶」。
「不被期待，才能做出最好的東西。」
一下子消失就好
「我覺得藝人這種存在是一下子消失比較好。想要留下關於自己的甚麼東西這種想法我覺得是很麻煩的。」對於獎項，她向來沒有所謂的得失心，年紀越大，人也變得越來越隨和，尤其在得知自己罹癌之後。雖然曾在 2013 年拿下日本電影金像獎的最優秀主演女優獎時公佈了自己的身體狀況，表示自己對於往後工作安排再也無法保證些甚麼，但還是在臨終前一年接連拍下了最後三部作品 ──《小偷家族》、《日日是好日》、《綠野仙師 : 熊谷守一》，用盡全力留下了樹木希林在世上存活過的足跡。
「我活到現在的人生算是很精彩的。在此向大家辭行。」
是枝裕和的另一位「母親」
樹木希林最為人熟知的身份，想必就是作為是枝裕和電影裡的「御用奶奶」。對於是枝導演，她也曾忍不住吐槽道：「演那麼感動有甚麼用，最後還不是要剪掉。」，不過，她在《小偷家族》那句讓不少人落淚的「謝謝你們了。」，其實是沒有收錄在劇本裡的自由發揮，而她當初能夠在身體每況越下的情況下堅持拍完這部電影，本身就是一個奇蹟了。二人合作的開端，是在她發現自己患癌後，2008 年的《橫山家之味》，順帶一提，男主角是還未從古羅馬浴場穿越過來（有興趣可看看這部 2012 年的電影《羅馬浴場》）的阿部寬。逗趣的是，問到她最喜歡是枝裕和哪部作品，她的回答是 2004 年的《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對，就是她沒有演的那部。
「傷害這個世界的，是老人的任性跋扈。時候到了，就收拾好自尊站到旁邊，把路讓出來吧。」
兩人之間的羈絆與深厚的感情，從是枝導演為告別式所寫的悼詞便能深深感受得到：
「我後悔讓您飾演死去的角色。但是或許，對那件事心知肚明的我，選擇了這些演員共同演出，雖不夠嚴謹，卻已先在電影中與您道別了也說不定。希林女士也是那麼盤算而接受這個角色的，不是嗎？」
他說，樹木希林為了不讓他太難過，在完成《小偷家族》以後，便乾脆地對他說：「把老太婆的事情忘掉，將時間花在年輕人身上。我不會再見你了喔。」此後一一拒絕他的邀約，直至離開的那天。見最後一面的時候，他說自己就像《小偷家族》裡那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孫女，用指尖碰觸她的頭髮與前額，然後將她在電影最後那句道謝的話，還給已然躺於棺木的她。他還透露，樹木希林離開的 9 月 15 日，也是他母親的忌日，和「母親」的二次訣別，讓他孤單得難以忍受。
「重視那些能讓你感動的事，能夠變成更好的自己，就會有更好的相遇。」
患癌後的透徹感悟
在我想像中那位年輕的樹木希林，是剛烈且不聽勸的。她也曾經表示，患病的其中一個好處，就是漸漸沒力氣吵架了，人也變得十分謙和。早於 2003 年便因視網膜剝落而導致左眼失明，當時醫生提出了一個治療方案，但她以「看了太多東西，甚至是很多不應該看的東西。比如說，世間的陰暗面，自己的陰暗面。儘管後者是不得不看的，但前者再看就沒甚麼必要了，年紀也大了。」為由而拒絕了。兩年後她罹患乳癌，儘管接受了摘除手術，癌細胞終還是復發並擴散至全身，面對自己經已時日無多的現實，她卻從容得很。
「其實我們距離死亡並不遙遠，但也無需著急。」
「我生病後才知道人生並沒有那麼長，所以沒必要勉強自己接受不好的回憶。」她甚至乎認為，因癌症而死其實也是一種幸福，因為在那以前，你能有時間好好準備告別。珍惜剩餘的每一天，然後自在地，在這輩子的人生舞台上謝幕。
「沒必要像塊破抹布一樣壽終正寢，我還是想以美好的形式完結。 」
纏繞一生的愛戀
遇上內田裕也，既是她最大的幸福，也是最大的劫難。
內田是她的第二任丈夫。一見鍾情的兩人，交往五個月便結婚，沒有禮服，沒有婚紗，一身牛仔服，簡單地許諾終生，而那是發生在 1973 年的事。直至樹木希林離世，他們的婚姻足足維持了 45 年，然而共同生活的日子，只有三個月。她卻雲淡風輕的表示，足夠了。她曾說，結婚還是得趁還不懂事時趕緊結一結好。儘管經歷過家暴、出軌、被提離婚等常人難以接受和跨越之事，但她一直愛得義無反顧，卻又不會予人卑微屈就的感覺，她由始至終都愛得理直氣壯，愛得坦坦蕩蕩，並且能夠毫不猶疑的說出：「是啊，我的緣份就在這兒。」。
「內田對我而言，與其說是愛，不如說是必要的存在。如果有來世，我會時刻警惕自己，不能再與這個人相見。因為要是再相遇，我仍然會愛上他，再次度過狼狽的一生。」
內田與她，某程度上可說是「共犯」般的關係，心坎裡有著同樣的反叛，有著想要破壞一切的衝動，所以她相信兩人之所以糾纏在一起，絕對不是一場偶然。他們在分居以後，就像電話《One Day》裡的 Emma 與 Dexter，維持著一年碰面一兩次的關係，只是過程基本上沒那麼浪漫就是了。
二人直至晚年才迎來和解，據他們在共同錄製的訪談節目中的說法，就是長年的夫妻戰爭結束了，畢竟兩人都已是年老衰弱的病人，簡單來說就是沒有吵架的體力了。後來內田也總算以他的方式，為那些年的種種向髮妻致歉：「當然是很喜歡她，但是真的很可怕。她是史上最強的母親，最強的女演員，最強的妻子。我雖然不會向她下跪，但是我一生都秉承最搖滾的精神由衷向她道歉。」。
「失敗了就從失敗的地方開始。不要想太多。」
至少要以喜歡的方式死去
「我這個年紀再交朋友，也只是增加參加葬禮的數字而已。」在《比海更深》裡，樹木希林說出了這樣一句對白，而這大概也是她本人的真實想法。曾在代言的寶島社廣告中以「至少要以喜歡的方式死去」為概念拍下模仿名畫《Ophelia》的照片，對生老病死看得透徹的她，也早早便為自己安排好身後事，自己準備好遺照，找了個抬頭便可看見櫻花的墓地，其遺願也不過是於自己家中，在被親人圍繞的情況下死去，可以的話，能一邊聽著丈夫內田的歌也不錯。
而她最後最後的慾望，是變成一顆美麗且發亮的塵埃，在宇宙間翩翩飛舞。在她離世後半年，被女兒形容為「集結世界所有矛盾的綜合體」的丈夫內田也隨之撒手人寰，一切愛與恨，通通歸於天地。明明知道不該再相遇了，但我想，他們終究還是會再度遇上的吧。
「咦？你說有人因為我說的話而得到了救贖？這已經是依存症了啊，拜託自己想想吧。」
photo via 《東京鐵塔》,《小偷家族》,《日日是好日》,《橫山家之味》, pinteres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