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人最緊要笑到最後,開心的,幽默的離開,便算是贏了。」── 明泰
前陣子好幾個朋友都不約而同地傳了同一篇文章給我看,是關於一位輕生的母親寫給三個女兒最後的信,而遺物整理師明泰,就是這個故事的分享者。那天我們相約在中環一間茶室,他剛處理完一件緊急工作,從殮房趕過來,我問他是不是常常會像這樣收到急 call,他便笑笑說:「對啊,本來我昨天和今天都放假,結果兩天都要工作。」他的日常就是這樣,規劃好的假期,大多都是未開始已經結束,卻無減他對這個行業的熱誠。
從事殯葬業的人往往予人不苟言笑的嚴肅印象,但明泰卻是個言談間處處流露幽默感的人。除了平常分享工作點滴的 IG 帳號外,他還有一個叫「MingTai is cute」的私人帳號,簡介處寫著「25 歲嘅死𡃁仔 唔好再問我係咪 40 歲」,可見他雖因看遍生死的閱歷而世故,內裡卻也存在著和實際年齡相符的有趣靈魂。我們從工作日常聊到撞鬼經歷,他笑說自己其實有點少爺脾性,又分享表姐曾問他要不要做她的婚禮司儀,習慣出席葬禮場合的他,怕因一時口誤而釀成災難,因此他的回覆是:「千祈唔好,諗都唔好諗。」。
一開始 只是因為殮房夠靜
輾轉從事過殮房助理、遺體修復、殯葬禮儀師、衣紙舖等工作,明泰說自己之所以選擇這個偏門行業,最初的原因其實很普通,和甚麼遠大理想或高尚情操都沾不上邊。「我本來在醫院病房工作,但因為人際關係比較複雜,於是我就申請調職去殮房,夠靜嘛。」
殮房的工作包括解剖、處理遺體、夜晚獨自看守殮房,都不是人們眼中正常的工作,但對他來說則是日常。「本身我已經打定輸數,於是穿著 T-shirt 、睡褲、拖鞋去面試,結果被錄取了。」他說這一行沒有甚麼學歷要求,只要你不害怕遺體,為人細心,基本上就可以做。當初只是為了追求平靜而去,但後來發現,這其實是一份充滿挑戰性的工作。
遺物整理師
「小時候讀書不好,很早便出來工作,這是我做得最長的一個領域。」由 18 年入行到現在差不多五年,經歷了翻天覆地的社會運動,他不再打政府工,轉而幫一個區議員做助理,同時在殯儀業當學徒,從基礎學起。
「後來為甚麼會接觸到遺物整理的工作,其實是因為我們那區很多人死,有時街坊會打來投訴隔離屋好臭,於是逐漸有個雛形,到現在開了公司就開始變得系統化。」他仔細地說明,遺物整理是由兇宅清潔演化出來的一個工作,也包括搬運清拆和收納,是一個吸收前輩經歷演化而成的新領域。
見盡這座城市的光怪陸離,對於遺物整理這份工作,他最重視的就是誠實和操守,再來就是同理心。「我常接到很多不正常死亡或很年輕就死去的個案,如果你純粹當是一份工作,是會很辛苦的。這個行業就是,不管面對甚麼狀況,你都要擺心機落去,但也要懂得區分清楚工作和自己的情緒。」
「千祈唔好以為我個人睇得好開。」
他說自己是個沒甚麼情緒的人,放工就是放工,返工都可以笑住返,但千萬別因此以為他看得很開,事實上恰恰相反,他至今還是會因為某些死亡而悲慟不已。不過,也正因為看不開,所以他也發現了自己需要改善的地方。「我以前是那種吵架一定要吵到贏的人,但實在見過太多人因為一場架而失去很多,到頭來其實不值得。」現在他為自己劃下的新底線是,只要不動手,什麼都可以有商有量。「做人冷靜一些,要是別人不體諒你,那就由你就去體諒人。」
「其實每日都在經歷緊一些很激動很激動的時刻,要全部列舉出來的話我想講幾天也講不完。」他分享了好幾個讓他印象深刻的個案,有個小朋友出生三日就死了,媽媽崩潰痛哭,但他沒辦法去安慰,因為那是種外人永遠也不會明白的痛楚。能做的就是讓她抒發,並在對方提出某些要求時作出適當的判斷。「何謂通融,何謂做錯,是我們這個行業貴重的地方,譬如她想再抱一次小朋友,有些人會覺得不行,因為污糟,但我覺得沒問題的,洗手不就好了嘛。但如果對方是想待在殮房不走,那就不 ok 了。」
還有一次,有個男生在游水的時候死了,女朋友認屍的時候異常激動,後來在招魂時,死者媽媽向著海大喊了一句:「阿媽好愛你,我唔嬲你了,你返嚟啦。」後來他才知道母子二人吵架了,雙方都想要和好,卻礙於面子問題而躊躇不前,再見已是最後一面。
為逝去的生命作記錄
「有人會問,第一日返工驚唔驚啊。我第一日驚的,我好驚。」但並不是因為看見遺體,而是那天在看守殮房的時候聽見雪房有聲,起初他裝作沒聽到,但後來越來越大聲,於是他講了幾句髒話便跑了出門口等前輩回來,「我嚇得好緊要,但之後前輩告訴我那只是舊式雪櫃制冷時的聲音。」。
回看這五年的經歷,他知道自己每一日都在進步,亦清楚記得自己當初在殮房遇見的第一位先人的模樣。至於寫文章,他說一開始其實只是想要為自己留個記錄,卻沒想到會有那麼多人來看,那就繼續寫下去吧。
一家的支柱
問到家人對他的工作是否支持,他便不禁笑了出來。「剛入行的時候呢,我是不敢跟我媽說的。」殮房隸屬病理學部,於是他便告訴媽媽,自己是做化驗的。「她不以為然,覺得幾威啊,兒子在化驗所工作,直至一天收到糧單,上面寫著殮房助理,我媽一個星期沒有跟我說話(笑)。」直到交家用的那天,媽媽才終於逗趣地說了一句:「嗯,是但啦,交到家用都係份好工嚟嘅。」。
後來加入殯儀業,媽媽的一句話讓他非常感動,她說:「阿媽其實好錫你,不過可能有啲古板,唔係好明白點解你要咁做,但如果你覺得開心,阿媽會嘗試接受。」而這一番話,讓他下定決心不單要做一個出糧的人,還要擔起養家的責任。開了公司後,家庭關係也改善不少,這個當年患有 ADHD 的過動兒,逐漸長成為一家的支柱。
25 歲與數不清的死亡
今年才 25 歲,比起同齡人甚至大多數人,明泰早已面對過數不清的死亡。「人不應該因為年紀而覺得自己做不到某件事,如果你這樣覺得,別人也會這樣覺得。如果你因為年齡而對人表現沒有自信,別人也很難去相信你。」
儘管他對於工作總是樂在其中的,但偶爾靜下來的時候,還是會不開心。「有時我也會跟自己說,其實我還是細路啊。不過兩個鐘頭後我就沒有那樣的想法了,就覺得,嗯,還是繼續努力工作吧。」
不時冒出來的小情緒,幸有身邊人的安撫,其中他就特別提到貼心的同事們:「我常說公司最貴重就是我的同事,一來我教得好辛苦(笑),二來他們都很優秀,如果用他們的優點畫幅畫,畫到清明上河圖那樣都未畫完。」
自問是個嚴師,雖然同事們都任勞任怨,但他漸漸發現那樣下去不是辦法,於是便搖身一變成誇誇群,落力給予更多的鼓勵,同事們的信心大了,逐漸都能夠獨當一面,即使他放大假,公司也不會出現問題。
疫情惡夢
「疫情對我來說其實是一場惡夢。」接觸許多因確診而離世的人,讓他深切體會到制度的問題,而很多事情在無法挽回以前,其實是可以處理得更好的。
「明知殮房不夠雪櫃用,那就訂一些回來,但那些櫃是壞的,打開來非常臭,像我們這些抗臭能力極高的人,連我的同事都嘔,到底為甚麼會發生這樣的事?」加上因確診而死的人會被貼上黃標籤,不能換衫和化妝,就連家人也無法見,這是一件很殘酷的事情。「當然,如果對方願意聽取意見的話,今時今日很多事情可能就不會演化至現在的境地了。」
走的時候 最緊要瀟灑
「該來的來,該走的走,走的時候最緊要瀟灑」,這是一個在二十九歲時因癌症離開的女生所說的,這句話讓他的想法起了很大改變。他說,殯葬業定義了四種人生遺憾,就是「唔能夠及時講對唔住」、「唔能夠及時道別」、「唔能夠及時講多謝」、「唔能夠及時說愛」,多少人一輩子也彌補不完的,她二十多歲便全做到了。她讓他明白,多長壽不是重點,而是你能不能用一生關愛別人,修補那些破裂的關係,以及好好表達自己的感受。
「現在我會覺得,其實年輕的時候死不一定就是壞事。常有人問我想活到幾歲,我說四十歲差不多的了,那麼長命要幹嘛,對不對。」前幾天亦有一位關注他好幾年的讀者,因長年深受紅斑狼瘡的折磨,最終選擇離開世界,遺書裡有一句摘錄自他文章的說話 ──「做人最緊要笑到最後,開心的,幽默的離開,贏咗的了。」他從沒想過,自己的一句話能對別人造成這麼大的影響,這份信任對他來說很貴重,但同時也讓他難過了許久。
抱擁苦難
「我常會叫朋友回家抱一抱媽媽,跟她說聲 I love you,有些人可能會覺得『男人老狗唔做呢啲嘢』,但我會說你做啦,無所謂㗎。我每一日都在經歷這些遺憾,所以會儘量將這些看似微細的舉動帶進生活裡。」說到最近的人生功課,他說是要學會接受。「學會抱擁負面的東西,其實也是一種修養和自我的成長。」他在這個月接下的個案,全都是白蠟燭(意指很年輕便離世或非正常死亡的個案),所有死者的年齡,加起來都不到 100 歲。
「既然我逃避不了,那就接受,轉化。」現在的他深深地體會到,人生在世,其實只要行得走得,食得安,訓得落,便是最大的幸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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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分享一下你的 Bucket List 嗎?
:很長的,譬如我想買保時捷,不過因為沒有車牌,所以好像還是沒甚麼必要;我想開設一些大學獎學金,不是成績好的才有,成績不好但對社會有貢獻的學生都可以有;我想開設很多協助社會的項目;想有一些自己的人生目標,其實我這個人沒甚麼興趣,我的興趣基本上已經是我的工作了,好可憐。
photograph by Sam Tso
produced by Ruby Leu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