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母親的恐懼蔓延過來，我能夠做的就是相信我自己。」── 方迦南
要找到能夠和你深入談論原生家庭的人並不容易，畢竟光是要跟一個不熟悉甚至完全陌生的人掏心掏肺，就已經需要大大的勇氣。正當我在為訪談人選而苦惱的時候，腦海裡突然出現了方迦南（Canaan）這個名字，想起她去年的著作《海水停在你背上癢的地方》，就是以自己和母親的關係作為藍本。
於是我發了個訊息，說明了這次的主題，沒想到很快便收到了回覆。後來見面那短短兩小時，無疑是難忘的，從剛開始彼此還有些許拘謹，到後來的有笑有淚，再到她叫我抽一張牌（準得我抽了一口氣），還有告別前她把書送我，並在書首寫下了一段話，每個片刻都是養份。
蛻變遊戲
那天的訪談地點，定在 Canaan 的工作室，也就是「脂脂房」，一個由她一手打造出來的療癒小天地。在這個空間裡，她會不定期舉辦一個名為「馬雅曆法支持圖騰小聚」的工作坊，讓人們初步接觸馬雅歷法和一種源自蘇格蘭的身心靈桌遊 ── 蛻變遊戲。聽起來好像有點玄，但其實不然，遊戲的最終目的，主要還是在於你如何帶著自己的課題，去和其他有著相似課題的人 connect，彼此分享，互相影響，共同成長，最終更為了解自己。
「我覺得這是一種很理想的聊天模式，遊戲中每個人都有機會說話，而其他人不會去 judge 或者 comment，更多的是聆聽，我很喜歡這樣的氛圍。」曾有組員說她有種温柔的力量，讓人願意打開心房，令平常鮮少用「溫柔」來形容自己的她，感到神奇又滿足。「通常我是話比較多的一方，但在帶領蛻變遊戲的時候，我就會做一個陪伴者的角色，聆聽他們的故事，沉著地陪伴。」近來讓她比較難忘的一次聚會，是有人抽到一張寫著「覺察你發脾氣的慣性，會否一直在用脾氣來表達愛和索取愛。」的牌，牌上的插畫脂脂肪（洋名 Gigi Fong，是 Canaan 筆下的瀟灑女子），她的肚上有一條切痕，而她正在將傷口縫補起來。「抽到這張牌的女生，剛好就在這個位置做完手術不久。」Canaan 表示，這個位置通常都是情緒堆積的地方，要是你長期習慣壓抑，或者用脾氣和憤怒去表達情緒，而不是把它紓發出來，讓它流動，那就很容易積累成病。「我們都要學會聆聽自己身體的訊號，而不是去到好嚴重，才不得不捱一刀，這是最近讓我很深刻的一個感受。」
以文字梳理關係
從雜誌編輯、藝人經理人到填詞人，她曾有過各種身份，近年她更成功實現了成為作家的夢想，其著作《海水停在你背上癢的地方》，靈感就源於她人生的一大重要課題 ── 母親。「我很多的靈感都是源自童年回憶，而這些都跟我媽很有關係。一直寫一直寫，在了解自己的過程中，也更加了解她。」對原生家庭這個議題產生興趣，是大學時期的事。那時她發現自己特別喜歡讀關於 Motherhood 或 Gender 相關的議題，也發現到在文學的世界裡，充滿著值得去探索的可能性。「譬如一些另類的母親，啊媽好憎個仔啊，無法原諒個小朋友啊，那些被標籤為不正常的母愛。那時就覺得，我也很想寫自己的故事，嘗試用文字去梳理自己和媽媽的關係。」
母系家庭
從小在一個由母系親屬組成的圈子長大，生活總是圍繞著一群女人，她們會互相給予許多意見，也會將自己的價值觀放在孩子身上。「像我媽，幾乎每日都會傳一些影片給我，如何做一個成功人士啊、做一個成功企業家啊、50 歲嫁不出去好慘啊（笑），就是很想讓我相信她那一套。」但現在的她想要去建構的關係是，不是由其他人去告訴另一個人該怎麼做，甚麼是成功，甚麼是美，而是大家互相陪伴，各自去尋找自己的 Truth。
「回想起最近一次跟朋友聊天，發現其實我們對於想要建構一個怎樣的空間的時候，原來很多 elements 都是來自童年住的那間屋，就算當時未必懂得欣賞，甚或只想著要逃離。」她說，自己在學生時期是那種放學後喜歡四處蹓躂到很晚才回家的人，自大學離家以後，就一直在外面生活。她所選擇的逃離，是籍著和母親拉開物理距離，來尋回自己。
層壓式的關係
她在《海水停在你背上癢的地方》中寫道：「當媽媽很不容易，當一個給予女兒自由的媽媽更不容易，當一個自由的媽媽最難。」這是她多年來觀察母親的結論之一。「年紀更小的時候，只會覺得為甚麼媽媽那麼 controlling，想控制所有事情，不給我自由。但慢慢長大，又發現其實她和婆婆的關係，也是一種 copy 來的。就是婆婆覺得怎樣才是一個幸福的女人，或者一個成功的女人，她會這樣給壓力我媽，而這個壓力又會再壓到我和妹妹身上。它其實是一個，層壓式的關係。」自從發現了這件事，她開始會用另一個角度看母親的行為模式。當她想要奮力擺脫那些來自母親的約束，就會想其實母親也是被「綁住」的一方。
「記得有次她在跟婆婆講電話後說，『我還是不要跟你婆婆聊那麼多電話了，她的負能量太強了。每件事都看不順眼，都不滿意，好像無論如何都無法令她快樂。』那一刻我覺得她好像說出了我的心聲。」詫異於母親那彷彿無意識地溜出來的話語，她終了解到，或許她們都一樣，也繼續努力去尋找 The Way Out。「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是大女，所以會承受更多媽媽的情緒。比起妹妹，我們之間的 connection 是強一點的，愛與恨都比較強烈。」
誰也飛不起來
Canaan 在著作裡亦又寫道：「我們就在這密不透風的空間裡不停互相傷害，誰也飛不起來。」她說，母女間那種密不透風的感覺，是來自於不健康的愛。「她一直想用她覺得好的方法對我，而某部份的我其實亦不想辜負她，希望她快樂。」其實只要任何一方願意放手，那種緊繃的狀態就會消失，或許就能飛起了，但無奈彼此都無法做到。
「她真的每天都會忍不住講，我某些選擇不對，或者快要 30 歲該怎樣。好像她的恐懼會蔓延過來，所以我可以做的，就是堅決相信我自己，用創作去軟對抗她的恐懼。」為甚麼自己好像永遠都未做到她想要的成熟呢？多年來她不斷問自己。「所以我是有點討厭『成熟』這個字，我比較想要有智慧。」智慧是無分年齡的，不是年紀小就代表蠢，長大就代表成熟。後來她亦學到，唯有先愛自己，願意信自己，不去在意對方是否滿意，其實自然就能慢慢飛起。
背負另一個人的死亡
「剛出生的時候，有個會算命的親戚說我會剋父母。後來爸爸過身，我媽就有句話常掛在嘴邊，說『唉，我真係生你出嚟攞我命，同攞老豆命。』而一個孩子聽見這樣的話，是會信的。」原來自己的出生會導致另一個人死亡，然後你開始反覆問自己「我係咪呢？」，那句話對她造成了很深遠的影響，也帶來許多壓力。還好她後來問了楊天命師傅，對方卻說根本沒有那回事，才總算讓她開始釋懷。
對她來說，回憶雖然是很好的創作素材，但當回歸日常生活，她還是希望自己不會受制於回憶。「我覺得，能夠意識到自己某些 moment 是受制於回憶，其實這個人應該已經不是很受制於回憶了。」因為當你能夠釐清哪些回憶正在擾亂自己，自然就會慢慢看清這個慣性，唯有看見牢籠，才能走出牢籠。
而聊到那些來自家人的情緒勒索，她就想，其實那個勒索是從哪裡開始的呢？「每個人出生的時候，都是很純粹的。直至身邊的人提出『你食飯啦，我哋就睇電視。』或者『你食藥啦，我哋就去公園玩。』開始會有這些條件交換。慢慢地，孩子亦學會拿著條件去勒索對方。」如果大家都能夠學會將條件拿走，純粹地去愛，或許世上就能減去許多無形的傷害。
Find the way out
有一次，她鼓起了勇氣，決定和母親好好聊一聊。「那天我向一個同樣因母女問題而煩惱的人建議，其實可以跟媽媽坦白講多一點，因為很多時候我們只是想像她接受不了，但其實未必。那我這樣鼓勵完別人，沒理由自己不做的嘛，於是當晚我就約了我媽吃飯。」一頓飯的時間，她向母親坦白分享了自己的感受，然後驚訝於平常總是急著反駁的母親，竟然就只是靜靜的聽。
「換她開口的時候，我也只是靜靜地聽。她說出了自己的擔憂，譬如幾多年後我會怎麼樣，現在的快樂會不會只是短暫，因為她想要的是我長遠的幸福之類。」過程沒有任何爭拗，兩母女就這樣吃完這頓飯。母親在乘車離開之前，對她說：「唉，其實我也知道你是愛啊媽，才會想那麼多。」那一刻，她發現即便是在密不透風的空間裡，只要還能夠聽見彼此的聲音和想法，總不算太糟。
面對那些來自童年的缺失和傷痛，首先該做的，就是意識到自己其實是可以有其他選擇的。創造出「脂脂肪」這個角色，也是她療癒自己內在小孩的一種方式，甚至可以說是她內在小孩的化身。「她一直住在我裡面，帶領我，陪著我走，令我更加有智慧地表達內心的想法。」她用「麻甩」、「自由」、「反叛」來形容「脂脂肪」，其實也是組成方迦南本人的三大 keywords，只是如今的她，想要拿掉「反叛」這個形容。
「那其實是我媽對我的形容詞，因為我總是逆她意。但自由和麻甩則是，in my blood（笑）。」人越大，反而會變得不那麼自信勇敢，但當你意識到這個不再勇字當頭，甚至有點畏首畏尾的自己，其實就是蛻變的開始。一切都不會太遲，放膽去活出真正的自己吧。
more about canaan…
如果能夠回到過去遇見那個滿身棱角與尖銳的自己，你會想對她說甚麼或給予怎樣的安慰？
：我立即想起了大學 Year 3 去加拿大 exchange 時的我。那時我戴了一個瀏海是彩虹色的假髮，是我第一次放下「方迦南」本身的人設，戴著假髮在海邊暢快地游泳。現在的我會很想跟她說：「你做得好啱啊！仲有，你好靚啊！」
photo credit: Canaan Fong
現在的你已經找到屬於自己的自由了嗎？
：我覺得我逐漸找到了，也見證著自己越來越自由的過程。
挖開名為原生家庭的土壤，你認為𥚃面有甚麼？
：我覺得用土壤去形容是很貼切的，因為我媽的八字就是屬土（笑）。我會形容她是一種很硬的土，想要壓著我，但我就像小花小草般四處亂長，所以會激怒她。但其實土壤本身也是有養份的，能供給我成長所需的營養。
挖開名為原生家庭的土壤，我覺得裡面會是一片綠幕。每個原生家庭都是一個佈景，是每個人的靈魂種子安排我們去經歷不同的劇情，像是「啊你去這個佈景吧，你玩這個密室逃脫啦，拍這部懸疑片啦（笑）。」而其實我們是可以自行決定見到甚麼，投影甚麼。原生家庭可以是壓逼，亦可以是養份。學會用各種角度去看，就是一個療癒自己的過程。
featuring Canaan Fong
photograph by Sam Tso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