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爭執:注意用詞遣字,別亂發誓,別說重話 ── 波多野裕介 Yusuke Hatano


關於波多野裕介(Yusuke Hatano),最為人熟知的,大概是他憑藉《七月與安生》拿下了香港電影金像獎的最佳原創電影音樂,而在這樣的光環底下,是個持續努力了數十載的異鄉人。

那天,我們約在林村見面,在村口經已迷失方向的我們獲得附近居民的幫助而順利找到路,到達的時候 Yusuke 經已等在那邊,他親切地迎接我們,走向位於不遠處的家,這是一場夾雜著英文和廣東話,還有一點日文的有趣對話。

見面前我們傳了內容簡介給 Yusuke,裡面寫下了以我自身故事為藍本的 Vol.6 主題概念,其實一般只是用作參考,讓受訪對象有個概念,卻沒想到他會提起那個關於狗去世的故事,讓我默默有點莫名的感動。他說,太太有念給他聽,而他印象很深,不久後我便知道了原因,因為打開門後,迎接我們的正是一隻又一隻的可愛毛孩們。

喜歡方大同的電影配樂師

近年以製作電影配樂為工作主軸的 Yusuke,產量可謂非常多。「我想大概有 15 部已經上映了,還有 3 至 4 部未上映,明年也還有幾部,這些是我主要的工作。」除此以外,還有一些鋼琴演奏的工作,以及和其他音樂人的合作。「我也正在嘗試為自己寫歌,填的是日文歌詞,關於一些個人的想法,singing for fun。」

Yusuke 表示,疫情爆發前一直忙於工作,沒甚麼時間去思考自己想要做的事,比方說,轉型當個創作歌手。「我是非常幸運的,始終作為音樂人能夠有穩定工作量是值得慶幸的事,所以我向來珍惜所有到來的機會。」直至疫情讓一切停擺,他才開始有時間寫寫詞和練習唱歌。「實際上我今早才去了錄音室,幸運的是我會編曲,可以做自己想要的, one man band,不用特地打電話給製作人,還可以免費為自己製作,哈哈哈。」我問,那會考慮唱廣東歌嗎?他立即大笑著說,那應該會被大家取笑吧,但如果是國語,倒是比較容易,因為他在新加坡念高中的時候就學過三年。「我學的第一首中文歌是陶喆的歌,然後是周杰倫,方大同,盧廣仲。最喜歡方大同的《愛愛愛》,我幾乎每天都會和太太一起聽。」

他眼中的新生代音樂人

曾為不少香港新生代歌手編曲,像是 MC 的《反對無效》、Mischa 的《心獸》和 之後與 Manson 合唱的《心獸》(怪物 version)等,對於這些年輕歌手,Yusuke 認為他們正面臨一個很大的挑戰,整個大環境和從前很不一樣。「80 年代的香港音樂在亞洲有著領前的地位,很多日本人都會聽廣東歌,包括我父母在內。但現在他們的競爭對手非常多,相對變得困難。」慶幸的是,「國際化」依然是香港的優勢,不少年輕歌手的英文很好,亦會聽很多英文歌,並在吸收其他音樂文化後嘗試帶到香港市場。「我看到很多年輕人都在努力嘗試去令這個產業變得更好,他們拒絕安於現狀,想要 try something new,something meaningful。敢於去做改變,這一點讓我很是敬佩。」

不久前才發現,原來有一首我很喜歡的歌 ── 9m88 和馬念先的《你朝我的方向走來》,也是 Yusuke 編的,我們亦聊到了那次合作發生的故事。「那首歌是馬念先寫的,我都叫他馬先生,其實那次是為了電影《真愛神出來》所編的曲,他給我聽了很多 demo,都是 2 分鐘左右的歌,讓我挑選一些去做編曲,我全部都聽完了,都很好,but so short(笑)!」於是 Yusuke 就額外加了一些旋律進去,然後二人在討論該找誰來唱的時候,對方就提議找 9m88。「那時她還是學生,但歌聲是 crazily amazing。最後我們在台灣碰面,用了一天時間就把歌錄好了。」

人生需要 Input 和 Output

他說,創作和人生一樣,需要有 input 和 output。Output 可能是你去唱歌、寫信、作曲,甚或大哭一場;釋放過後就需要 input,那可以是你的 love life、看一齣電影、讀一本書… 如此是一個良性循環,但某天他卻突然發現,自己的生活正在失衡。「我的工作就是持續地 output,養份卻不夠,我有段時間感覺自己就像一根快要燃盡的蠟燭。所以取得平衡很重要,不然很容易就會 lose yourself。」不禁聽得入神,事源我亦正處於同樣的狀況,他笑說那希望這場對話能夠為我帶來一些 input,我連連點頭。他還分享了恩師林敏聰的一句口頭禪:「做人點可以冇火。」那團火一旦熄滅,就很難再點燃了。「所以我覺得 open up to more things 很重要,從不同的角度找養分,不止是電影或音樂,也可能是貓,可能是佛理,可以是任何事情。」

找到音樂作為自己的 output 方式,他自覺幸運,因為有些人就是因為無法找到一個合適的紓發途徑,而導致不好的事情發生。「哭也是一種方法,但可能不夠,於是他們可能會和家人或朋友吵架,講一些不好的說話,可能最後會打人,因為那是唯一的發洩出口。」因此,籍由音樂所產生的共鳴,對 Yusuke 而言,是一種魔法。「它能為有相似經歷的人紓解某種情緒,改變某些想法,甚或能夠拯救一個想要結束自己性命的人,you never know,所以這是作為創作者很有意義的地方。」

「我一直自覺落後於人。」

開朗健談的他,當談到工作上最大的壓力來源時,陷入了沉思,並慢慢組織著話語。「我不是科班出身,有些人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學音樂,各種讚揚的說話不絕於耳。但我不是,當別人已經練了 15 年的琴,我才剛剛開始,是會有種一直落後於人的感覺,所以我一直都很努力。這份 negative power 是推動我前行的力量,但 bounce back 的是令我變得很沒自信。」所以現在的他很感激身邊的人們,給了他很多的信心和支持。

「在我製作電影音樂之前,nobody cares,但我花了一生去做這件事,當然導演會很欣賞,but that’s all。我有一些 fans,真的只是一些,但他們的支持足以為我減去一些壓力。」腦海突然想起《頭文字D》那句「神以前也是人」,早在成為備受景仰的金像獎得主以前,他已經努力了很久很久了。

在香港的第十年

來港發展十年,Yusuke 說,外來的人總是比較容易看見一座城市美好的那面,當然身處其中,自然也會發現許多問題。「相比之下,香港其實真的是很安全的城市,很多人會覺得這是平常不過的事,但其實一點也不。很多發展中城市,不時會發生學生被綁架或侵犯的事件,夜晚外出是一件極危險的事,尤其是女生。」在我們更眼裡最平凡的日常,其實都是最 amazing 的東西。

父親來自京都,自己曾住在名古屋,對於家鄉日本,他表示最近更覺想念了。「之前一直埋首工作,到現在自己組織了一個家庭,才突然想起,ohhh I’m Japanese, my kid is half Japanese!我都快忘了。」從小到大在美國、日本、馬來西亞、澳洲等不同的地方待過,現在回頭去看,他才發現原來父母一直都有意識地做很多的努力,以確保他會日語。「他們都會對我說日文,而我用英文回答,他們會帶我去日本人學校,又會播日本動畫給我看,像是《柯南》和《龍珠》。」曾在 Brisbane 生活 7 年,也是那裡認識了太太 Jean。「我覺得那是一個很 peaceful 的地方,也很有趣,但那時 80% 的香港朋友都說 Brisbane 好悶啊!這一點當我在香港生活了十年之後,我就明白了。」聊到這裡,我想起以前住在 Adelaide 的日子,同樣是留學生口中鳥不生蛋的鄉下地方,不得不說,I totally agree with that。

恋 和 愛

「日本有很多方式去說愛,像是恋(こい koi)和愛(あい ai),前者是指 what you want,是你想要的,一些從自身出發的念頭。後者則是從對方出發,你想要為對方做一些事,而你不問回報。」他說,最純淨的愛,大概就是 you can sacrifice yourself, and you are okay。比方說,你能夠為了自己的孩子而犧牲自己的生活,甚或生命。他再舉了一個例,是關於幾年前過世的貓。「我那時很傷心,因為無法再見到他,因為我想花更多的時間和他在一起,這是我的想法。但其實貓生病了,他好辛苦,就算我勉強把他救回來,我肯定他也是辛苦的。而他不該承受那樣的苦痛,對吧?」所以最後他想通了,自己能做的,就是不忘記對方,讓對方繼續存活在記憶裡。Yusuke 信佛,會想也許貓會有來生,而他們會再相遇。

最近在煩惱的事,都是關於即將出生的孩子。「音樂家不是一份普通的工作,你永遠不會知道那條路會走向哪裡,但我大概一輩子都會繼續走在這條路上。我就像一個 big kid,而這也是我 stay creative 的方式,但現在我需要為我的孩子成熟起來,這是我人生新的一章,我想給予他很多的愛,就是如果我為了救孩子而溺水,那也是我該做的,這就是動物天性。」言談之間流露滿滿父愛,對孩子的期望,他只簡單地笑說:「希望他喜歡音樂,that’s all。」他說,如果孩子將來有興趣走上和自己同樣的路,那當然很好,像宇多田光的母親就是歌手,而父親是製作人,當年正是父親發現了她的天賦,從而為她打造了《First Love》這首街知巷聞的歌。「所以,如果我的孩子有這樣的想法,我會說 yes!I can arrange for you。」未來的事雖不可知,但光是這樣聽著,已經覺得很 sweet。

Logical 男子的爭執論

「我是一個很 logical 的人,學音樂之前我是讀統計學的。做了幾年電影配樂之後,I hit a wall,陷入瓶頸無法進步,因為這份工作很需要豐沛的情感,發現這樣下去不行,於是開始嘗試改變自己的思考模式。」於是他開始研讀很多哲學理論,又發現其實科學家是很 artistic thinking 的,也會透過在外界體驗到的點滴來獲取靈感。「科學和音樂或藝術最不同的是,科學是你要從一大堆資訊裡面,嘗試去找出唯一的答案;而藝術是你有一個想法,但可以同時得出很多個答案,是 100 to 1 與 1 to 100 的分別。」

理性和講究邏輯的一面,同樣表現於他在一段關係裡的模樣。「面對爭執或者衝突,有些人會直接在傷口上黏膠布,眼不見為淨,但這有點危險,你不先消毒,時間久了就會發炎。所以我情願直接觸碰傷口,直至事情解決,是會很痛,但比起逃避,我會這樣做。」他覺得在一場爭吵裡面,底線是尊重。如果對方說了一些你無法理解或不同意的話,也要先試著理解雙方的不同,這是第一步。「注意你的用詞遣字,別亂發誓,別說重話。人激動起上來就容易被當下的情緒所主導,但你要學會將這份衝動隔絕,往自己的心噴 cool spray。然後,嘗試心平氣和地說出你的想法,不要任由情況變成爭論不休的局面,不要做『點火』的那個人,任何一方開啟了 fighting mode 都不好。」我們無法控制別人的想法,但選擇擺出怎樣的態度,永遠在於自己。

後記

訪問結束後,他送我們回到剛剛碰面的地方,路上我們繼續了那個關於 input 和 output 的話題,他說現在其實電影已經難以成為他的 input,因為看電影的時候老是會職業病發作,只顧著從製作層面去分析。我表示完全有同感,滿腦子想的都是在哪裡拍、畫面的調色是怎樣、要有多少預算才能拍成這樣… 諸如此類有的沒的,已經很難 100% 全程投入到作品本身,然後我們在一片笑聲中揮手告別,美好的午後。❂

more about yusuke…

1
我很喜歡喜劇,但最近比較常看紀錄片,還有在 YouTube channel 聽別人講不同國家的歷史,還有佛教的歷史等等,能找到各種各樣的內容,很有趣的。

2
最近有三部我參與音樂製作的香港電影在日本上映:《七月與安生》、《花椒之味》、《三國無雙》,希望會有更多日本人對香港電影產生興趣。如果我的音樂能成為人們入場看電影的其中一個理由,那就是我留在香港的一大意義了。

3
幾天前我又再看了一遍電影《打擂台》,但那不是近期的,是大概十年前的電影。

4
近期的話,我有看《靈魂奇遇記》(《Soul》),那是講述音樂家的故事,很好看。


photo by Sam Tso
interview & text by Jay Chow
produced by Rube Leung

Jay Chow

I’ve never seen a perfect lif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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