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寶這個字之於部份古道具商,其實是個不大好的形容詞。」── 古道具店 黑池
十月的時候第一次拜訪黑池,和主理人 Pete 聊了好一陣子,聽他分享著個人經歷與古道具的種種,當下也初步敲定了這次的訪問。二訪黑池,他正處於通宵工作兩晚過後的疲憊狀態,笑說自己還有 7000 多封電郵未回覆,但對訪問仍然絲毫不馬虎,除了用心的事前準備,甚至會在訪問過後傳來訊息以補充資料。那天他為我們沏了一壺綠茶,而這場對話就在淡淡茶香中開展。
對妖怪著迷的少年時代
「我現在就是靠設計來養這邊(黑池)。」原打算在年末回日本一趟,當地卻因疫情而再度鎖國,他便留在香港繼續忙各式各樣的設計工作,以及計劃黑池的下一步動向。和 Pete 聊天總能學到很多,從木雕到器皿乃至茶葉(他閒時甚至會畫些貓插畫),對店內每一件物品的背景和文化故事瞭解透徹,言談之間,你能感受到他對古道具的濃厚熱情。
被古道具文化深深吸引,一開始是因為看了日本民族學家柳田國男的妖怪書藉,後來對民俗學內的次文化及古民藝品好奇而愛上,那年他 16 歲。「我很喜歡看關於妖怪的書,這些書最盛行的時候是在江戶年代,小時候很喜歡的妖怪人面草紙也是來自這個時期。」當書看得越來越多,他發現逐漸變成了一個接觸歷史的過程,雖然是從興趣開始,但後來變成要去看歷史書才能深入了解更多。
日本美學
曾在日本工作生活,Pete 亦受到了當地美學概念的諸多啟發。「和日本人聊天,認識他們的圈子之後,發現他們的思考模式偏向群眾思考,亦啟發到我從另一個角度去觀察藝術品和那個城市。」80 後的他在英國殖民地時期的香港長大,看美術品的角度也偏向英式,因此當他嘗試用日本人的角度去看,發現原來很不一樣,需要重新去理解和學習。「譬如天主教或基督教的畫,很多時是一整體去看的,但在日本,會用幾幅屏風併做一幅畫,分開看的時候是一種感受,拼起來看又是另一種感受,日本人叫做『並』和『間』。」
修復的工藝
在日本曾隨當地修復師學習金繼、修復木材、洗書、木工等工藝,過程中遇到的首要困難,就是信任的培養。「認識了兩年還是會叫你 きみ,就是『你條友』的意思(笑)。」Pete 表示,和當地修復師一起工作,基本上就是按照對方的清單去準備好材料,就像執中藥那樣,執完包在一起交給他,過程中沒怎麼溝通。「但後來逐漸熟悉工序之後,你看到他在過程中有甚麼困難,就會懂得主動遞出相關的東西給他,他就會開始讓你接觸更多。」雖然對方寡言依舊,但卻也是一種實在的認可。
除了邊做邊學以外,其餘習得的技法,大多都是看書自學而來。「像草木灰汁染是江戶年代染布和木的一種技法,我先找了些相關書籍,看看是用甚麼成份,再去理解和作實際調整,像我全部都是用香港的枯枝和樹葉來做。」而金繼(金継ぎ,一種用以修補器物的日本傳統工藝),他則表示在日本其實並不是甚麼特別的工藝,只是單純將缺陷修補好,然後放著當成一件藝術品,將其變成一種停留的狀態。「但對我來說,金繼只是用以修補缺陷,並非不再使用,修復傢俱也是為了不要浪費前人心血。」
說到 Pete 最為擅長的範疇,則是以古代染木方法,在不傷害木材的前題下將物品還原。「我有時會觀察修復師的工作,看得多就能大約理解那個 logic,然後再整理出自己的一套。比起單純地模仿別人的手法,不斷增加自己基礎花的時間雖然較長,但會較為穩定。」
修復舊物對於 Pete 來說,是一個 redefinit 和 redefine 的過程。「有時我甚至會在修復的過程中改變那件物品的功能 ,而這一點必須要在認清其本質的狀態下才能做到,所以要不停的去理解和調整。」我好奇修復之於他會不會也是一種療癒過程?他就笑說,越做越煩燥的經驗反而比較多。「雖然概念是通的,但你會發現原來實際做起來很難,越做越迷失,但最後總會找到答案,到那個時候才會平靜下來(笑)。」
100 天自宅改造計劃
早前花了 100 天改造自宅,從設計到落手落腳動工,大部份的工序幾乎都由他一人包辦。「其實最初的構思是想做到像山洞裡面的古道具屋那樣,但後來發現有些材料因為禁運而無法買到,最後就以昭和時代的平民家為藍本去做。」他預設的成本限制為 30 萬,最終以剛剛好的支出完滿達成,既符合成本,成果亦頗為滿意。擁有各技術牌照的他,謙虛表示有些工序還是要找人來做,譬如安裝鋁窗之類。「泥水是最難的,也最貴。其實原本的計劃是可以在 85 至 88日之間做完的,但在鋪磚的時候弄錯了,最後要打爛再做過,多花了很多時間。」
一個人生活,在家下廚時會用來自昭和時期的書見臺來擺放食譜,而最常做的料理,他就表示自己近來就喜歡慢煮豉油雞和味噌甾煮飯團。「以前也會自己做些味噌和鹽漬,有時也會去上日本太太的料理 workshop(笑),但現在沒時間就很少了。」
越雜亂的地方 越多次文化出現
談到他在江戶、大正、昭和中最喜歡的時代,他就表示是大正。「那個時代比較和洋折衷,意思是將兩者好的部份拿了出來,而混合則是單純的 mix up。大正年份的物件細節是比較有趣的,一路模仿英式的優雅,亦融合了日本江戶年代的傳統,你會發現它有很多缺陷,但這些缺陷同時亦成為了它的特徵,這十多年間,也被稱為大正浪漫時期。」這就和他選擇將黑池落戶九龍灣的理由一樣,越雜亂的地方,就越多次文化出現,像店舖樓下有著傳統回收站,而斜對面是零碳天地,同是回收,卻是兩種文化的極端衝擊。
日本人在吃飯前後都會講些尊重食物的話,像是「いただきます」和「ごちそうさま」,其實是想人用心去感受一件事,稱之為「知物哀」,相反,則叫做「無心之人」(《增補本居宣長全集》第七卷)。
「我屬於對舊物比較敏感的人,希望能從中找出它們的本質,也可以用念舊來形容。譬如別人來買東西要求包裝,我一開始也是會買包裝紙,但後來發現,有些事情其實只要你做多少少就會很不一樣。現在我會將被丟棄的包裝重新消毒再用,起碼它的存在意義多於一次,而不是直接被丟到堆填區。」Pete 偶爾會在店裡噴灑一些木調香水,該日本品牌有著將廢棄舊木材重新做成樽蓋的環保意念。
黑池 與 Yukkuri
今年聯同三位夥伴共同經營古道具喫茶店 Yukkuri,他曾表示,Yukkuri 開業兩個月的來訪人數已是黑池兩年的總和。「對我來說,黑池是我從小喜歡古道具到成長後沉澱的一個過程;Yukkuri 則是一個相對現實的實驗空間,始終在香港是需要一些賣相討好的食物才比較吸引到人,然後我再透過它去講古道具的基礎。所以如果是喜歡吃東西和感受空間的人,就會去 Yukkuri,而本身就對古道具有深層認識的人,則大多會到黑池。」
不希望 Yukkuri 僅流於一個打卡點般的存在,Pete 坦言,想要表達出那份美學意識是很困難的,因為需要他在場才能完整講解出整體的意念與文化背景,變相難以成為一個普及的推廣,而這是他最想做的事情。「譬如 Yukkuri 的門口、reception、趟門的設計是一體去思考的,裡面的細節、年份、由我製作和修復的部份餐枱等等,要由動機開始講述設計的基礎,才能完成理解到古物背後的設計思考,而不止是一件好看的物品。」
古道具商的發展空間
「在日本,最有名的古道具商全都長駐郊區,賣得最多的古道具商則在城市。前者是讀歷史和文化出身的人們,美學意識較重,會將古道具 redefinit 和 redesign,且不願意被主流社會衝擊影響;後者則認為古道具是雜貨,只要有錢,就能把東西買回去,對他們來說不過是一門生意。」他說,在香港作為古道具商的發展空間其實很大,只是可能性很小。因為古道具商需要長時間去學習和消化,對文化、歷史、美學背景有一定認知,甚至要有個人特色。作為古道具商,你有責任去解釋那件物品的由來與文化背景,如果無法做到,你其實不過是在做零售。
「關於黑池,我原本也想將舖面做得很簡潔,只賣十多二十種品項,但這在香港是行不通的。香港人買古道具他們認為是尋寶,眼前要擺放著林林總總的東西可供挑選,但這個字之於部份古道具商,其實是個不大好的形容詞。」準確的說,他喜歡的是考古,奈何在這個就連行業也稱不上的圈子裡面,能夠做到 break even 又講到文化,對他來說已經很好。
他亦和我們分享了一些覺得有趣的古美術收藏品,譬如江戶時代(1603年-1867年)的「靱猿木彫」。「中國有京劇粵劇,日本就有狂言和能樂,在此之前叫做猿樂,是指跳舞給天皇看的猴子,叫做靱猿,有時是訓練猴子,有時是人扮猴子。猴年的時候就做了個特別版木雕,留了在舖頭,我覺得挺有趣的。」除此之外,還有一些相當珍貴的藏品,像是江戶德川家康用過的茶盤等,就是他的阿姨所收藏的非賣品。
被封閉的空間
黑池實體店開業第三年,同時開始經營 Yukkuri,2021 對 Pete 來說,是一個沉澱內心的過程。「疫情期間每個人就像被封閉在一個空間裡,不斷累積負能量。2021 對我來說就是一個不停消耗自己去表達一些東西的狀態,但是正是負我也不知道。」
曾經想過將黑池搬往地鋪的他,最終還是覺得那並不是自己想要的,因此,未來幾年應該仍然會繼續樓上舖的形式,集中地找一些自己熟悉和擅長的東西去講文化。「最理想的就是做一些小型 pop-up 或者文化導賞團,最近在策劃和一個做花樽的朋友高橋亜希子 做一些陶瓷花器,以沙被海浪沖刷過後那個濕潤的狀態為設計靈感,還有其他的計劃也在一一籌備中。」在這片每天被現實當頭棒喝的土地上堅守信念,在小小的空間裡做著熱愛的事,大抵是身處這個時代最奢侈的浪漫了吧?❂
黑池DOUGUYA HATCHAREA
地址:九龍灣宏泰道源發工業大廈4樓12室
開放時間:每週四 2pm - 8pm(店長在店)
星期六日 1pm - 7pm
photo by Sam Tso
interview by Jay Chow
produced by Ruby Leu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