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終究都是世人眼中的異類 ── 《流浪之月》
善與惡的分野,也許是這幾年世界丟給我們的一個重大命題。同一事件的表與裡,有可能是完全顛倒的,就如同人性一樣。「我們所知道的事實與真實之間,有著如同月亮與地球般的距離。」在一百個人的眼裡,可以有一百個版本的「事實」,畢竟比起那唯一的真相,人們更在乎自已想要看到的。《流浪之月》改編自凪良汐的同名小說,以月亮為意象貫穿整個故事,大概是我這年看過最美的電影,無比哀傷,卻又美得叫人屏息。
從 12 年前的《惡人》留意起韓裔日籍的李相日導演(還有特意為角色染上一頭金髮的妻夫木聰),及後 2016 年的《怒》同樣精彩(負責配樂的還是坂本龍一),他的作品既具有韓國電影刻畫人性的力道,也傳遞出常見於日本電影那種柔和與暴烈並存的痛,而他的作品核心,往往離不開「惡」,更準確的說,是「世人眼中的惡」。到底誰才是真正的惡人,是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探討的命題,《流浪之月》也不例外。
「想來我家嗎?」一切的開端,從 19 歲的文(松坂桃李 飾)撐著傘問眼前被雨淋得渾身濕透的 10 歲女孩更紗(白鳥玉季 飾)開始。兩個同樣破碎的靈魂在此交集,而纏繞他們半生的悲劇,也是在這句話說出口之後不受控地展開。因為「不正常」而被母親放棄的文,寄人籬下且被表哥侵犯的更紗,兩個孤獨靈魂的相互拯救,看在世人眼裡,卻變成轟動一時的「女童誘拐案」。
「戀童癖」和「受害女童」的標籤,打從被貼上的那天起,便牢牢地黏在二人身上,無法掙脫。錯的到底是誰?雖然那些不明就裡就未審先判的無關之人看起來嘔心至極,但說來悲哀,在這個險惡的世途上,專門利用別人同情心的惡徒太多,得不到好報的好人比比皆是,許多人都在不知不覺中,變成即使想對別人伸出援手也得思前想後的怯懦之人。因為害怕受傷害,於是選擇防備,選擇冷漠,就算遇上擺在眼前的善意,也不敢去相信,甚至站在道德高地去審判那些不符合他們眼中標準的人。而文與更紗,便成為了這個因果輪迴中的受害者。
成年後的更紗,即便再三對身邊那些投來同情目光的人表示「我並不覺得自己可憐」也無濟於事,尤其是在看似溫柔,實質上控制慾極為強烈且有暴力傾向的未婚夫亮(橫濱流星 飾)面前,她永遠只能是那個手無縛雞之力,需要庇護的弱者,一旦奮力反抗,換來的便是一頓毒打。
而亮也著實是個可悲之人,他的自滿和強勢皆源於自卑,做盡讓更紗厭惡至極的事,最後卻卑微地以深深劃在手腕上的一刀,祈求能換來對方最後的關心。在他被抬上救護車時說的那句「夠了」,終為這段早已壞死的關係畫上句號,放對方和自己自由。
電影的時間線在過去與現在間來回穿插,真相亦沿著故事脈絡逐漸浮現。回到當年那起「誘拐事件」,事實是文收留了渴望逃離如同惡夢般的家的更紗,大概他也沒想到,這個在初見面時一臉陰鬱的女孩,本性是個如此活潑愛笑的人。在蛋包飯上擠滿蕃茄汁、吃雪糕當正餐、把自己手上的詩集搶過去看… 更紗的一舉一動,在文的眼中都無比耀眼;而看著總是放任自己的任性,安靜陪伴在側的文,更紗的心裡同樣浮現出難以言喻的情感。二人共同渡過了兩個月平靜而快樂的同住生活,然後便因為文被逮捕而被逼分開。那段短暫的時光,成為了支撐他們往後 15 年的力量。
在更紗往後的人生中,一直記著文在被警察帶走前緊緊牽起了她的手,並對她說:「你只屬於你自己,別讓別人擁有你。」,如同月亮並不是地球或太陽的附屬品,而是獨立的個體,它由始至終,都是屬於自己的,更紗亦是如此。
15 年後的偶然再遇,讓更紗和文發現無論多麼努力想告別過去,兩人終究還是離不開彼此。更紗在和亮相處時看起來總像驚弓之鳥,唯有面對文,才變回昔日小女孩的模樣,現在的她能夠說出口了,她喜歡他。
電影末段,文終於揭露了他口中那個死也不願意被更紗知道的秘密,自暴自棄般在逆光下褪去身上所有衣物,那因為怪病而早就停止成長的生殖部位也就赤裸地展現在更紗面前。
在他的心目中,自己就像那棵因為發育不良而被母親斷然丟棄的植物,毫無存在價值,而她亦終於明白了文埋藏以久的難言之隱(在原著小說中,文甚至直認自己就是個戀童癖,但在明白他的隱情後,便能理解他為何會被孩子的純粹所吸引,而這種偏愛其實與大眾所認知的戀童癖大相逕庭)。
互相剖白及理解過後,兩人終成為了對方真正意義上的救贖。「去另一個地方流浪好了。」,這是二人在故事最後得到的共識。倘若無法被世人接受,那就前往沒有人認識的地方重新開始,逃離俗世紛擾,成為流浪的月亮。我並不認為這是一種自欺欺人式的逃避,而這絕對比世人突然聖母上身祝福他們要好得多了。
photo via《流浪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