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話劇團《半桶水》對談:用一輩子的時間學習放棄所愛


以架空的時代和戲謔情節去探問「藝術何為」的《半桶水》,除了字字珠璣且充滿黑色幽默的台詞以外,其內核也反映了現今世代創作人的種種掙扎,究竟我們所奮力追逐的事物,是否真的具有意義?我們為何而忙,又為誰而忙?那天我們就去到香港話劇團的排練室,向《半桶水》的導演盧宜敬(Kingston),以及劇中四位主演潘泰銘(阿 Dee)、高翰文(阿高)、歐陽駿(阿駿)、蔡溥泰(阿泰)探問,到底藝術為何,生命為何。


香港話劇團「新戲匠」系列:《半桶水》對談
盧宜敬×潘泰銘×高翰文×歐陽駿×蔡溥泰

(左上)Kingston、(右上)阿駿、(左中)阿Dee、(右中)阿高、(下)阿泰

Kingston:盧宜敬(導演)
阿Dee:潘泰銘(飾 作家)
阿高:高翰文(飾 畫家)
阿駿:歐陽駿(飾 商人)
阿泰:蔡溥泰(飾 廚子)

IM:當初在選角上,導演 Kingston 有沒有甚麼特別的考慮? 

阿高:這個我也想知道。

阿駿:我也是。

Kingston:嗯… 精靈活潑吧(笑)?好動,走得又爬得這樣。

阿高:精靈活潑,我嗎?

阿駿:對,你有份做「爬得」的部份。

IM:這次在角色的詮譯上最困難的是甚麼?

阿高:這劇本很有趣,有它自己的風格,所有東西都不是直線走,一直繞來繞去,迂迴曲折的。明明走一步就能到達,但偏偏要走五、六步,所以我們就要花很多精神去探問,這樣做的意義是甚麼?希望能夠演好各自的角色。

阿泰:我相信導演之所以會選我們,是因為看到每個人的特色,而那種特色是跟角色不謀而合的。整個排練的過程就是不斷地摸索與嘗試,尋找最適合放在這個作品裡面的元素或是狀態。

IM:這次的作品以黑色幽默的手法去探問「藝術何為」,你們本身對於藝術二字又有怎樣的解讀?

阿駿:編劇許晉邦以討論「藝術是甚麼」這個命題去寫了這個劇本,透過四個人同住,發生了不同的事,去引伸很多不同的對話。但如果你問我,我覺得答案要回到「做人」這件事上。藝術固然是其中一件事,但我們也要吃飯,要睡覺,要住,要相處;我們會互相扶持,有時也會有互相責怪,我覺得這些全部都是人必定會經歷的事。

Kingston:劇本本身的風格真的太強烈了,所以是一定會向黑色幽默的方向去推進。而又基於我是一個沒甚麼經驗的導演,所以經常都會做一些「多舊魚」的東西。有趣的是,這次組合有不同經驗值、不同想法、不同質地的人,我自己也在不斷吸收,而這是很令人興奮的,到這一刻也仍然是,這是藝術對我來說最直接的一種作用。雖然對他們來說可能好痛苦,我不知道,稍後麻煩你幫我問問他們(笑)。

所以這部戲的核心是甚麼呢,其實是要呈現某種想法,對生命的一種思考,對於人的一種思考,再透過作品傳達給觀眾。中間或許會有很多 lost in translation 的東西,而這些就回到你剛才提出的問題,藝術究竟是甚麼,而我們又是否需要藝術,應該抱著怎樣的心態去創作。

阿駿:藝術是甚麼,這個問題很大,可以有很多討論。我近來的感受就是,人好像無法獨立存在,我們都有不同的身份,而溝通也是一種藝術,我們怎麼去令對方明白,怎麼去處理和解決問題。這個過程坦白說其實是很累的,但也是豐富我們生命的一種方式,你會從中發現自己的盲點,究竟你是在故意搞笑,還是真的搞笑,甚麼是搞笑,諸如此類。 

阿Dee:大家都處於一個不停地討論、嘗試、實踐的狀態。我們選擇去演出來,那就真的要拋個身去試。

阿高:對,拋頭露面(笑)。

阿Dee:所以我想說的就是,那份熱情和激情在哪裡。如果你沒有這份感覺的話,是挺容易磨蝕的。如果我不想跟別人溝通,不是很想做這件事,那你就會不想試,就會「我交行貨都得啦」甚麼的,衍生很多這樣的念頭。而我很喜歡跟他們溝通,那種大家都肯拋個身出來試的感覺很好。 

IM:劇本中你們最喜歡的一句對白是?

阿Dee:我有!我先說,就是「當你很喜歡一樣東西,你就要用一輩子的時間去學習放棄」,我覺得這句話很有道理。

阿高:其中一句我挺喜歡的是「我們九成時候都要去處理那些理性的事」,因為我們的人生很多時候往往就是,應該去感性的時候,卻要很理性地去處理。不過,我最喜歡的那句還是「我放棄喇」!

阿泰:我也會想起阿高說的一句「大家都沒有放棄大家」。對,你是專門說金句的演員(笑)。我覺得這跟我們現在排戲的情況很相似,就是大家都會遇到很多不同的難題,卻死都不放棄,不放棄彼此,願意拿出來溝通。我覺得這是很美好的一件事,所以我就覺得這句很有感覺,也很感動。

阿駿:我直接想到一段情節,就是我問作家「你想借藝術來得到甚麼?」。他說自己沒有想過,他就是這樣,不需要做任何事,因為他已經在做自己想做的事。這在某程度上反映了我現階段的狀況和感受,就是當你已經做了一段時間,就會去問這些問題,藝術是甚麼?演技是甚麼?演員又是甚麼?導演是甚麼?甚麼是戲劇?於是你會去思考很多東西,當中也會有很多質疑自己的時候。 

IM:如果你們可以在作家、畫家、商人、廚師這四個角色當中選一位結拜,你們會選哪一個?為什麼?

阿高:我猜我會想跟廚子結拜,起碼解決了食的問題,那我就可以專心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阿駿:用商人的角度的話,我會找作家。食物對我來說不是最重要,能做到些甚麼事情才是最重要的,那我想這個人的內在世界應該能給予我一些火花。

阿泰:我會選擇商人,原因是他在四人之中的行動力是最高的,成不成功是另一回事。踏出去的那一步永遠最困難,所以如果有商人這個行動力高,懂得跟人打交道,人脈又廣的人,說不定也可以推動到我自己,又可以幫我鋪到路,跟他結拜非常划算(笑)。

阿Dee:咦,我們竟然剛好都選了不同的人。我是選畫家,因為我從他身上找到一種力量,就是他總會講很多金句,每次都夠我去思考三日三夜。而最厲害的是,他是不費吹灰之力地講出來的。

IM:那導演呢?

Kingston:我會選廚子。

阿Dee:Okay,不幹了。

阿駿:好現實。

Kingston:不是,是因為我覺得這個世界,善良的人越來越少。

阿Dee:我也善良啊。

Kingston:哎(拍一拍阿Dee),我是想說,結拜(選擇朋友)的原因不是要拿對方好處還是甚麼,而是,你應該要拼盡你的全力,去保護那些你覺得,有他在,這個世界會變得好一點的人。

IM:在香港做劇場向來艱難,身處這一行,你們也曾經有過自我懷疑和掙扎嗎?

Kingston:這個念頭從來沒有消失和停止過,真的,不知道你們是不是這樣。

阿高:我比較少去懷疑,我、我太順利了。

(眾人讚嘆)

阿泰:人生勝利組啊。

阿高:因為在這一行,尤其是做演員,如果你沒有一個劇團照顧你,其實你的生活真的會有挺多問題,會很頭痛。我比較幸運,當決定要投身做舞台劇,以演員為終身職業的時候,就順利進入了香港話劇團,不需要去擔心生活,三餐温飽,有屋住,就可以集中精神去做創作。

IM:所以這些年來你都很確信自己走這條路是正確的嗎?

阿高:有的,反而很早期的時候,當時話劇還未盛行,現在基本上舞台劇可以算是一個行業了。那時親戚問「你做咩啊?」,我說我是演員,對方劈頭第一句就是「吓?搵到食嘅咩?唔係玩嘅咩?」,那刻我是有些心酸的。我也試過被警察查身份證時被問同樣的問題,「你做咩㗎?」「我係演員。」「冇見過你嘅?」「我做舞台劇嘅。」「喔,有啲咁嘅嘢㗎咩?」。所以我對於這個行業甚至藝術該怎麼在這個社會更為普及,還是有點懷疑,到底是不是真的可以做到。

其實我相信藝術是可以改變世界的,世界要越來越好,就需要藝術越來越普及,但這是一個比較艱鉅的任務。當普遍人都覺得藝術只不過是一種娛樂,是一些茶餘飯後才去談論的東西,不把它當一回事,也不會看作是一種靈性上的修養的時候,那就無法完全地感受到藝術的力量。

IM:在《半桶水》中也提到藝術家要在死後才值錢,那對於在藝術和商業之間找平衡你們又有怎樣的想法?

Kingston:至少舞台劇的演員未必是這樣,因為我們是做live performance 的,人死了就甚麼都沒有了,所以在這個行業我覺得相對上會好一些。反而是很講求當下,我們這一刻在講甚麼,在溝通甚麼,在連繫甚麼,這些議題對這門藝術來說更為重要。

阿高:演員有一處可悲的地方就是,你要出了名才值錢,而不是因為你做得好而值錢。畫家的話現在其實已經好很多的了,不像以前,譬如梵高就是雖然有才華,但真的要死了之後才被人賞識。

IM:在生活當中,有甚麼原因會讓你們萌生起想要出走或逃走的念頭?

阿駿:我答先,我覺得一定會有的,就是會出現那種想要逃離現狀,逃避問題的想法。畢竟誰想要那麼辛苦?但我也知道 escape 並不是一種治本的辦法。現在的我只能夠抱持一種信念,就是我知道自己無法改變任何事情,包括環境,我能夠改變的永遠就只有自己。

阿泰:我覺得無論甚麼行業,都一定會有低潮。那在這一行要面對的就是一種自我 suffer,至少我是這樣。可能會鑽牛角尖,因為在那一刻真的看不見出口,也就是最懷疑自己,最想要逃走的時候。你會去想自己究竟是不是真的適合這一行,是不是真的可以做得到,但逃走之後又會開始想家,最後還是會因為愛而回來,我覺得是這樣一回事。

阿高:我是從來沒有想過這件事,就是離開我的家。可能我容易滿足吧,在這個地方我亦找到自己需要的東西,甚至我覺得這是一個讓我感到安樂的地方,這也是一種幸運吧。我到現在也沒有要退下來或者覺得很艱難的想法,也有人問過我會不會想去其他地方生活,但我首先想的是,去到新環境,我還能不能當演員?

Kingston:我經常都會這樣想,不論是出走還是旅居。因為這個地方將會變得越來越狹小,而這種狹小是會限制了視野和思考,各種層面的東西。現階段的我仍然會好想去見識更多,去看看在其他地方生活的人是怎樣去做藝術的,去吸收和體驗截然不同的生活模式,打開自己的眼界。我覺得這是一種必須,而我也在期待這件事的發生。

阿Dee:我想我也差不多。想出走是因為還有追求,還有想知道和探索的事,譬如可以在其他地方和當地劇團相處,而不單是用一個 outsider 的眼睛去觀看一場演出,這是我會嚮往的事情。


關於《半桶水》

「偽」文藝復興時期,四位「洋人」稱兄道弟,他們各有所長,卻又各自迷失,一直靠「半桶水」的伎倆在人生載浮載沉。四人仿效古人滴血為盟,誓言「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豈料其中一人在禮成後當場斃命,約誓頓成詛咒…… 「半桶水」的藝術, 能否打破半天吊的宿命?

新進編劇許晉邦的風格之作,以架空的時代和戲謔的情節,探問「藝術何為」,同時遙相呼應現實裡創作人的掙扎。他曾於「新戲匠」系列發表《迂迴曲》,近年亦在影視圈作多方面嘗試,累積一定實力及經驗,今次字字珠璣的《半桶水》將帶給觀眾充滿黑色幽默的劇場體驗。

演出詳情

日期 & 時間:2024 年 3月 9, 12 -16, 19-22(8pm)、10, 17, 23-24(3pm)
地點:香港話劇團黑盒劇場(上環文娛中心 8 樓)
票價:$240(按此購票


featuring 盧宜敬、潘泰銘、高翰文、歐陽駿、蔡溥泰
photo by Sam Tso
interview by Jay Chow
produced by Ruby Leung

Jay Cho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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