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ssion 這個字，在古英文裡其實有 Suffer 的意思。」── 趙又萱Abby（少女A）
都市病｜自卑情結 Inferiority Complex
向來過著哪裡有電腦，哪裡就是辦公室的生活，亦因如此，不論是遇上黑雨、十號風球、社會運動，還是疫情大爆發，這些年來我的工作還是一如往常地持續進行著，只要電腦有電，網絡沒斷，就得寫下去，文字工作就是這樣一回事。
認識 Abby 數年，去年她有了另一個名字 ── 少女A。至今仍能在書店最當眼的位置，看到她的首本散文作品《寂寞作為一種迷人的慢性病》，從部落客到網絡編輯，再到成為暢銷作家，她的文字之路就和人生經驗一樣豐富多彩。
充斥都市的自卑情結
這次的專題，為了讓受訪者對「都市病」有更具體的概念，我都會預先列出好些在日常中比較常見的「病徵」供對方参考，Abby 在看過林林總總的心理通病過後，表示自己在人生的不同時期、不同場合、面對不同人群，甚至是月經週期的不同日子，都曾出現不同的都市病徵，時高時低，時長時短。「感覺生活就是由這些都市病的潮起潮落組成。但當中也夾雜了很多美好的東西，覺得日子常常是恐懼和幸福感不斷交錯。」
在 Abby 的觀察中，最常見的都市病，是自卑情結（Inferiority Complex）。「自卑情結對我來說，就是常常感到自己各方面『低人一等』，並因此產生焦慮、自我懷疑、嫉妒不滿等狀態，這種情形不只發生在普通人身上，就連在表面成功的人身上也常常觀察到。」她發現許多人的「上進」，諸如努力變得更美、更聰明、更有品味、更有錢、更成功… 實際上都是為了克服自卑和不安的一種「武裝」，彷彿堆疊得越多，就越能減少那些因比較心而起的痛苦。然而，就跟慾望一樣，這樣的武裝也是永無止境的，所帶來的安全感亦非常脆弱。當下一個「比自己更好的人」無可避免地出現時，便會再次被輕易擊潰。
「我覺得人與人之間互相比較，是很正常的事，那是我們活在世上為自己『定位』的一種方法。但是如何在面對現實之餘也不卑不亢，將比較化為正面的進步動力，卻是另一門課題了。」面對自卑情結，她想起了曾在網絡上讀到一段話：「謙虛，不是承認自己比別人弱，而是承認未來的路還長，現在的自己比未來的自己弱；自信，不是相信自己比別人強，而是相信未來的路還長，未來的自己會比現在強。」
Abby 給我的印象，是個很清楚自己想要甚麼，也懂得及時行樂的人。她說，任何能夠幫助自己擴大視野、思考與經驗的事物，都是她克服都市病的 Soul Therapy，包括閱讀、觀影、和人進行一場激發靈感的對話、認識一個拓展自己世界觀的人、接觸到一種新的生活方式。除此以外，學會在心靈上深度取悅自己，亦同樣重要。「當自己身邊被喜愛的人事物圍繞，就比較不會覺得『生無可戀』，而會在各種美好事物的對比下，覺得很多煩惱其實沒自己想的那麼重要。」她又列舉了許多例子：邊散步邊想事情、做一場美好的愛、經營一場雙向成長的關係、在清晨的海邊做瑜珈、穿一件讓自己感到自信的漂亮衣服、和喜愛的人徹夜暢談、享受一頓美味至極的飯、跟著喜愛的音樂跳舞一整晚…… 方法形形色色，最重要的，就是學會適時拋開那些折磨著你的苦惱，好好享受片刻的當下。
別讓自己癱瘓在無力感與恐懼中
最近全世界都在關注烏俄戰爭，我在 IG 看到她轉發的一些國外報導，於是也問起了她的個人看法和感受。對此，她表示自己雖然未曾去過烏克蘭，卻別有一番體會。「我在大學時有一任情人是烏克蘭人。那時我們二十出頭，他喜歡彈吉他唱歌，和朋友們講一整夜幹話，騎機車到處逛。我們也有一些來自俄羅斯的共同好友，不分國籍，只共享著對自由的支持。我們和所有人一樣，都是很一般的年輕人。」兩人經已很久沒聯繫了，但當看到烏克蘭下令禁止 18－60 歲男人離境的新聞，她還是擔憂不已。「想到不過幾年之前，我們還那麼近乎天真的無憂無慮，誰想得到竟然會在有生之年，遇上這種國破家亡的恐怖事情。」
想起從前那些和樂融融的日子，如今的衝突和災難讓人更覺超現實。每天看著蔓延的戰火叫人心塞，還好人性光輝的那一面，在危難之下依舊燦爛，帶給我們一些慰藉和希望。「除了勇敢捍衛自己的國家，許多烏克蘭人並不非黑即白地將俄羅斯人當作敵人，而是將罪歸於掌權者、國家制度與意識形態，這一點讓我很敬佩，在面對如此極端的遭遇時，仍能保持理性。」
她說，作為一個普通人，從來無法 100% 說自己的想法是正確的。但無論如何，她都是站在反戰的那一方。「戰爭在世界各地一再重演，恐怖與殘酷的情事一再發生，一場戰爭發生後又是延續好幾代人的創傷，這場侵略無論從什麼角度去思考，都沒有正當性可言。」
荒誕的事情在世上不同角落交替上演，我們又該如何在失序的日常中面對恐懼？「首先穩住自己，判斷有多少恐懼來自真正的威脅，有多少卻只是來自內在的投射。」排除掉「自己嚇自己」的部份後，接著就該去思考哪些問題是現在的自己能解決或改善的，而超出能力範圍的問題，就暫且先放掉。「至少，別讓自己癱瘓在無力感與恐懼當中。」
選擇性的放棄
「以前處理壓力的方式都很迂迴，也很表面，失戀了就馬上換下一個、寧願在腦中編織不同的敘事也不要面對現實。」Abby 曾表示自己是個抗壓能力很強的人，近幾年卻發現，這其實是一件悲傷的事。現在回想起來，過去的自己只是透過各種事物武裝起來，卻從未去誠實看清自己、處理核心問題，壓力的紓解也都只是暫時，而非長遠性的深層改變。
因種種經歷而有所成長，現在的她，比過往更願意去接受那些赤裸的現實，面對自己的缺點，明白許多世事就是如此無法掌控。「我會『選擇性的放棄』一些事情，例如減少工作量，降低壓力值，雖然賺的錢變少，但就調降物慾，例如以前喜歡買香水取悅自己，錢賺得少後就不買了，因為衡量之下，覺得生活減壓比享受香水重要。」除此之外，就是透過能讓自己開心的事情來減壓，對她來說，瑜珈、運動、散步、聽音樂、旅遊、參加露宿野外的音樂節，還有上 YouTube 看別人衝浪的影片等等，都是很有效的方式。
從網絡編輯到作家
認識 Abby 的時候，她就已經是很有經驗的編輯了，之所以選擇文字作為職業，並不是甚麼特如其來的忽發奇想，而是自童年積累起的片片熱愛。「我從小就迷戀文字，小時候揹包裡玩具很少，書卻從來不缺，覺得印在紙頁上的字明明只是平凡無奇的勾勾劃劃，但一個字一個字看過去，各種鮮活的場景竟然在腦中活過來，那感覺實在太驚奇了。」
在外文系畢業後的前路順理成章地變得越來越清晰，她從經營部落格開始累積讀者，然後尋找調性相合的平台主動投稿，很快地就成為一兩家知名線上媒體的專欄作家。「後來在一家時尚媒體找到編輯工作，就開啟了專業寫作者的生涯。」她用自己的努力印證了，寫字為業是有可能的。
從編輯到作家，從寫網路文章到出書，這樣的體驗雖然新鮮有趣，過程卻出乎意外的疲累。「可能是因為我在寫書的時候，也還繼續原本的工作，所以常常是白天工作完，晚上接力寫書，寫到最後有點力不從心，那段時間常常偏頭痛發作。」在不少人的眼中，作家生活大概就是邊喝著紅酒，邊優雅地敲打著最新型號的電腦，閒時看看書，做做瑜伽，實際上有多焦頭爛額，只能說有苦自己知。
「文字對我來說，是一種存在的見證，也是一種私密的正義。」她猜，許多人之所以會開始寫字，正是因為內心對某些事有些憤恨不平，無論是關於社會的問題，還是親密的關係。「文字之所以會引發人群共鳴，或許就是因為它為人們伸張了某些正義，也給予了他們清晰思考與實際行動、做出改變的力量。」透過文字，她體驗了許多原本終其一生都不可能親自經歷的生活，也獲得了探觸深層人性的機會，因此才更能體諒社會上各形各色的人和千奇百怪的人生選擇，也更從容地面對這個瞬息萬變的世界。
她說文字還藏有療癒的力量，但不是那種心靈雞湯式的輕柔安撫。「我指的並非心情上的撫慰與療癒，而是由豐富美感、靈感閃現、智識挑戰等刺激交織而成，帶領人們浸淫、突破、反思、沈醉後，那種脫胎換骨、暢快淋漓、血脈疏通的療癒感。」
愉悅的痛苦
文字工作向來就和諸多藝術範疇一樣，被歸類在「賺不了錢」的分類中。「我的家境很普通，雖然不富有，但至少不會餓肚子，雖然不貧窮，但也沒體驗過養尊處優。」Abby 雖未曾因「寫字賺不了錢」覺得困擾，卻因父母以前常常祭出這句「真理」而倍感壓力。
她並非想要否認錢的重要性，只是認為世上有很多和錢一樣重要，甚至更重要的事情。因此，她對自己的人生有著許多賺錢以外的考量，例如自我實現，和意義感。「常覺得要是我逼著自己去做高薪，但是自己不喜歡，並且壓力很大的工作，搞不好積勞成疾，哪一天生大病，那些醫藥費搞不好還和我多賺的那些錢打平。」要靠寫字維生，固然有其風險，但老實說，甚麼事情沒有風險？抱著這樣的想法一步步走過來，父母看見能用寫作養活自己的女兒，也就很少再提起那句傷人的話了。
那，寫作真的是一件能令人如此愉悅的事嗎？不，正好相反。「寫作的時候，我常常會有被磨蝕的感覺。」高度的專注、殫精竭慮、掏心掏肺、久坐打字後的腰痠背痛... 勞心勞神又勞力，她卻至今日以繼夜地持續著。「前陣子我發現 passion（熱情）這個英文字，在古英文裡有 suffer（受苦）的意思，拉丁詞源裡有 endure（忍受）的含義，雖然不清楚這些字詞如何演變成今日的「熱情」，但我卻完完全全可以體會。」她說，一再忍受令人感到痛苦的事情，無論如何痛苦都持續下去，這就是熱情的證明。「對我來說，擁有熱情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因此即便是被磨蝕，那也是愉悅的痛苦。」愉悅的痛苦，這五個字深深的刻進了我的心裡，或許，這正正也是我之所以如此甘之若飴的原因吧。❂
more about abby…
：可以分享一下你的閱讀習慣嗎？
一個時期會同時看兩到三本書，中英文都會有，看心情決定當下要翻哪本書。
閱讀的書籍類別也很多元，人社會科學、心理勵志、散文小說、詩集、商業理財、哲學、漫畫、沐浴乳背後的文字或是餐廳 menu 上的介紹等都有。只要有趣的東西都會想看。
：最近給予你心靈衝擊的一本書是？
Rachel Cusk 的《Outline》Trilogy（有三本書：Outline、Transit、Kudos，目前看完第二本 Transit，書裡有很多關於日常生活、寫作、美學、哲學等有趣的對話辯證）。
：除了寫作以外還有甚麼興趣？
最近越來越想學設計衣服，另外因為最近看了 Louise Bourgeius 的《The Woven Child》這本書，對刺繡藝術產生興趣，以後有空搞不好也會去學刺繡。
另外我也很愛畫畫，把一些隨手塗鴉放在一個叫 Urban Animals 的 IG 小帳號裡，以後如果感覺對了，搞不好也會認真經營一下這一塊。這些東西都有可能成為我的第二專長甚至第二收入，但目前想先把文字工作做穩，其他的以後再說。
featuring Abby Chao
photo credit: Joe Embleton-Smith, Kelly Chao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