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還剩下一種自由,就是要怎麼去理解這個世界,由我決定。」── 好青年荼毒室(鹽叔、阿軒)
都市病|疏離 Alienation
最近身邊經常發生「原來誰是朋友的朋友/認識的人/大學同學」之類的情況,包括當初在朋友的推薦下開始留意的好青年荼毒室,後來又意外透過那位朋友認識到《人生種種》的出版社成員,也就促成了這次訪問。那天拍攝過後,我發了一張 behind the scene 照片到限時動態,沒想到竟然收到許多回覆,內容不外乎是:「鹽叔!??」、「我好鐘意佢哋」、「OMGGGG」之類,我也因此發現,原來在自己的朋友圈子裡,鹽叔的人氣比玄彬更高,不是說笑。
踏入第六個年頭,雖一直打著「嚴打學棍,杜絕文青」的口號,荼毒室卻讓文青愛死了他們;旨在將循規蹈矩的好青年帶進哲學世界,但那些數以萬計被他們荼毒的青年,卻又真的全是單純為哲學而來的嗎,其實也不然。聽著那些哲學含量不足 5% 的直播,看他們在《墨魚遊戲》中如何搞笑,大概才是好青年們在灰暗日子裡最大的樂趣。
老是被誤解的哲學人
對這十三位哲學部成員而言,讀了那麼多年哲學,它早就變成某種既定的思維模式,他們習慣帶著一些哲學眼光去看待世界,去思考某件事是不是合理或講得通。鹽叔說,很多人都對哲學人有一種刻板印象(Stereotype),像他就被問過各式各樣的騎呢問題,像是「你們是不是很了解人類在想甚麼?」(可能因為哲學某程度上和心理學一樣都是學習思想)、「你是不是懂得睇相和占卜?」(可能因為都是某種做人的智慧,又常常會在書店見到哲學書和命理書擺在一起)、「可不可以即場作首詩?」(可能覺得哲學和文學很類近)… 甚至有不少人會私訊他們傾訴煩惱,當中更不乏感情問題(可能對方其實只是需要某種輔導或安慰)。對以上讓人啼笑皆非的誤解早已見慣不怪,鹽叔認為純粹是因為大家都不是太了解哲學到底是甚麼,就和人們總以為律師都能將法例倒背如流是一樣的。
問題兒童
「我本身就是問題兒童,中學時很喜歡和朋友討論各種問題,最初大多是學科問題,但後來逐漸離開了 Syllabus 的範圍,那個態度更傾向於求真,簡單來說就是對世界感到好奇。」鹽叔形容哲學對他而言早已「入血」,化成他的一部份。「哲學是某種思考的態度和能力,也是讓我感受到自由的一個很重要的面向。」當哲學促使他去思考,往往都能帶領他跳出原有的思考框架,發現更多可能性。
「人生是種種經驗的總和,荼毒室令我的人生豐富了很多,也開啟了許多原本不會打得開的門。」譬如說,如果不是荼毒室,就不會收到那麼多訪問邀約(回想當初第一次受蘋果邀請進行訪問拍攝,他們認真得先在 canteen 討論了整個小時才動身),又譬如站上 Serrini 演唱會的舞台上講了十五分鐘 talk、和試當真拍《墨魚遊戲》、突然被找去演戲和賣廣告、在街上被人認出、去外地開 talk 竟然有人聽… 這些都是讓鹽叔感到有趣,令他的生命變得豐盛的事情。
隨著幕前機會增多,鹽叔表示並沒遇到無所適從的問題,因為他們會根據各自的個性來分配工作。「不介意出鏡的就多參與幕前工作,不習慣出鏡但喜歡說話的就多錄些 Podcast,也有一些比較專注在幕後工作上。」笑言自己一向喜歡受人關注的他,就特別享受和觀眾/聽眾之間的那種連結。「我另一個主要工作就是在大學教書,每一次都很享受,從來不擔心不夠稿講,給我兩個鐘就講兩個鐘,給我五個鐘就講五個鐘,有廿個鐘我就講廿個鐘。」這也是為甚麼,他在十三名成員中算是老是常出現的一位。
除此之外,他的興趣亦比較廣泛,還是資訊狂一名。「我特別喜歡看維基百科,可以花很多時間在這裡,所以如果有那個需要,只要給我一部能上網的電腦,隔離 21 日我是很輕鬆的。」我說,不就和有些人喜歡看字典一樣?他笑著回應自己小時候的確是會捧著字典逐句閱讀的人。「我知道是有點變態,但我就是喜歡看文字,不喜歡看圖畫。像那種很多圖片卻沒甚麼字的雜誌,我就覺得沒甚麼好看,翻著翻著就看完了。」
找不到答案也沒關係
「時代產生的諸多問題,有沒有答案,我不知道。很多東西本來就沒有所謂答案,只能不斷思考你認為最接近正解的選項。」他說,這其實是一個開眼界的過程,就像旅行,即使起點和目的地也是香港,難道就代表你沒離開過?那些遇見過、思考過、討論過的,都是很棒的沿途風光,就算最後找不到答案也沒關係,他還是會選擇繼續發問。
「自問人生都算過得挺順利,不順利的部份,只要我不當它是一回事,它就影響不了我(笑)。我這個人就是這樣,不開心就去睡一下,醒來後就沒事了。」他口中的這份「過度樂觀」,大概是我們當下都需要擁有的心態。
自由的土壤
身邊不少人都表示,荼毒室莫名帶給他們一種治癒的感覺,雖然這並不是哲學本身的功能。鹽叔笑言:「不過我也常說,如果真的有這種需要,可能還是找 Consulter 比較好(笑)。」會這樣說,是因為他明白有些人需要的其實是一個能讓他們感到安心或釋懷的答案,哲學卻永遠無法滿足這一點。譬如有人會問:「可唔可以話俾我聽點樣開心返?」,又有些人覺得死亡很恐怖(像鹽叔就有朋友曾因此而失眠),愛情和親人的死亡亦是亙古不變的難題。
「比起安慰,哲學反而會告訴你,死亡就是如此值得害怕,如此無法戰勝。愛情就是會帶來巨大的痛苦,你驚吖,驚吖(笑)。」又譬如,如果你覺得人生好像沒甚麼意義,哲學往往會答你:「係啊,人生可能真係冇意義㗎喎。」所以最終都是視乎你的態度,你究竟是追求一個安穩的心理狀態,還是求真呢?「哲學的其中一個作用,就是叫你去面對真相。」
「這個時代的人為什麼會不安呢,是因為覺得不自由,生活有許多限制。但讀哲學至少有一件事是自由的,就是要怎麼去理解這個世界,是由我決定。」最起碼,還能留一小片自由的土壤給自己歇息。「人是講道理的生物,有些事情如果你想得足夠清楚,你的理據是撐得住的,理直是會氣壯。」他說,這正是哲學有趣的地方,亦給予了我們面對未知的勇氣。
思考的過程,就像開著船航向未知的大海,你不肯定能找到甚麼,也不一定能走到某個更好更安穩的方向,重點是你想不想找到答案,找到後又是否能坦然接受真相。這對鹽叔來說,是在大時代之下很有用的思維模式。「其實世界就是如此,你一直以為很安定的世界,原來可以隨時變天,原來沒有甚麼是捉得緊。面對未知的恐懼,更要去思考如何在未知中保持動力,做一個你覺得有價值的自己。這樣的思維模式,可能比習慣安穩來得要好。」
時代下的產物
成立六年,荼毒室收獲了相當可觀的追蹤人數,但他們當初其實完全沒料到會有那麼多年輕人對哲學感興趣。「不過有些人之所以留意起荼毒室,其實並不是因為他們特別關心哲學問題,而是在這樣的時代下,想有人陪著。」簡單來說,就是圍爐,慢慢形成一個社群,找到一種屬於同路人的歸屬感。「其實就像 Meditaion,當你每天糾結著新聞不知道該看還是不看,不看可能連超市裡的菜早被搶光你也不知道,但看的時候又好 Depress,那怎麼辦?就是需要有人告訴你,我們也在思考同樣的課題,我們和你關心一樣的事情,一起面對某些抉擇。」
荼毒室的冒起,或多或少,是這個特殊時期下的獨有產物。「有時候不是我們想要知道甚麼,而是時代拋出了一些迫切的提問,而我們不得不去回應。很簡單,例如打針,姑勿論立場,你都要從各種角度去思考,是否需要打、是否適合打、是否應該打?當不打針就無法外出吃飯,逛個超市也沒資格,那你打還是不打?」事實上,這十年的香港,種種動盪,全部都需要我們做決定。要跟大隊還是離群、做還是不做、捐錢還是把錢留著… 就算你選擇不去做決定,其實已經是一種決定,不得不面對。
那在天下太平的時代,哲學是否就無用武之地?鹽叔對此就持反對意見,因為那些問題其實一直都在,例如「甚麼才是好的社會?」、「怎樣才算是好的人生?」、「我們應否吃動物?」課題一直沒有離開,只是我們向來沒有特別去思考,在社會議題出現的時候才「焗住要諗」。「事實上若你追求一個自主的人生,就不得不去思考那些問題。」
彼此疏離的都市人
談到都市病態,阿軒就認為主要有兩大問題,就是「過份追求物質而忽略其他方面的滿足」和「人與人之間的隔膜隨著人越多變得越大」。身處資本主義社會,人們把大部份的精力都放在賺錢上,也就沒太多時間和空間去思考精神層面的問題。「古希臘為甚麼會有那麼多哲學家,其中一個說法就是因為他們很閒(笑)。」阿軒說,而總是疲於奔命的現代人,又哪來時間去思考哲學呢。鹽叔在旁附和:「對啊,又要上班又要做家務,想煮飯又要去超市搶購(笑)。」
而都市越是繁榮,人與人之間的隔膜就來得越大,像很多人住了幾十年也不知道鄰居姓甚麼。「住斜對面的,就連對方的樣子也不太認得。」阿軒笑著補充,反而以前去鄉村旅行,會有不認識的老婆婆拉著自己聊天。
隔膜這回事,除了產生在人與人之間,亦產生在了人與自然,以及人與大自然之間。「以前的人類,會覺得自己是自然的一部份,但現在不同了,甚至有了『去郊外』和『回城市』之分,人類和自然世界彷彿變成了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鹽叔說。
時代既改變了自然世界和人類的關係,也改變了人類怎樣去理解其他動物。「以前動物是和我們共享同一個生活空間的存在,但現在身處城市的動物大多都是 well-controlled 的,而那些不屬於任何人的,有時人們會莫名恐懼或感到備受威脅,這就反映了人看待生物的價值變化。」
二人都表示,人與人之間的交流和陪伴其實很重要,尤其身處都市,就更容易感到孤單。「有些人的身邊雖然看似總是圍繞著很多人,但其實當中沒有多少是真的和自己產生情感連結的。」所謂的陪伴,是要讓對方感受到無論發生甚麼事,他都不是孤軍作戰的,而不是故作開朗的跟對方講:「得架!你相信自己,無嘢嘅!Yes!」。
訪問的最後,二人完美示範了何謂多餘的陪伴:
鹽叔:「你唔好咁啦,可能冇事呢。」
阿軒:「呃,我應該會跟你絕交(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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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eaturing 好青年荼毒室(鹽叔、阿軒)
photo by Sam Tso
produced by Ruby Leung
special thanks 天窗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