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救時代,別再等別人將資訊餵到你嘴邊 ── Deacon Lui
都市病|過度抽離Overextraction
「要談失去已不知從何說起。」是 Deacon 在自己拍的其中一張照片底下所寫的話。這段日子以來,身邊的人總是在說:「都冇辦法啦。」、「係咁㗎啦。」、「仲可以點。」當同樣的說話聽了數百次,是真的會讓人沮喪到極致,但他說的卻一直是:「盡做啦。」對他來說,這些糟透了的現狀,並不能成為甚麼都不做的理由。於是他花了一百多個夜晚,走遍各區被圍封起來的公園,記錄這些城市角落在後疫情下的模樣。他笑說,其實自己也不知道拍來是要幹嘛,但就是想要做點甚麼。
城市記錄者
「我拍照並不是因為想要傳達甚麼訊息,而是想記錄一個狀態,讓觀者自行去感受。」這次的訪談跟過往有些不一樣,我們先是相約在怪獸大廈碰面,拍了些照片,再往太古方向走,一路上邊拍照,邊閒聊,最後隨意地選了一個顯得有些冷清的公園坐下詳談,那畫面看起來大概有點潦倒,感覺卻不壞。他是個說話很温和,但言談間夾帶著強烈意志的男生。年紀雖輕,但過去數年作為攝記四處奔走,當中經歷了多少風浪,可想而知。
大二那年買了人生第一部相機,Deacon 之所以開始拍攝的原因,其實相當單純。「當時因為失戀了,所以想要找點事做。一開始都很『港豬』的,拍拍風景,再打些很 emo 的 caption,畢竟失戀嘛(笑)。」他笑著回憶起這段發生在太平時代的青春苦惱,沒想到在執起相機後短短幾年,世界便變了天。
不能讓自己停下腳步
擅長捕捉難以用文字表達的狀態和情緒的他,逐漸找到了屬於自己的攝影風格,踏上作為城市記錄者的道路,作品亦隨著社會的變遷而起了不少變化。「以前一定是以人像為主,讓人感受那種溫度和情緒,但現在很多都是空鏡,拍下各種各樣的城市景象,還有整個狀態的轉變。」
現在的他,除了透過鏡頭去記錄社會事件,還開始了好些個人拍攝計劃,例如在引言中提到的公園拍攝。「我拍了全香港一百多個公園,都是夜晚的 still shot,其實不知道拍來做甚麼,但我不能讓自己停下來。」城市拍攝的過程可說是漫無目的,但比起一直待在家,唯有靠自己的一雙腳去走走看,才能遇到些甚麼。
自救時代
「這幾年發生太多事情了,曾有段時間情緒特別低落,我連相機也不想要拿起,後來重新玩起傻瓜相機,才慢慢把狀態調整回來。」在這三年間,我們都經歷過來回地獄又折返人間的情緒波動,眼看著急轉直下的社會狀況,他雖不至於想要放棄攝影師身份,卻也有過不少內心掙扎,像是曾考慮不再專注在社會題材上,轉換一下工作環境。
「現在的香港,當攝記既難以維生,很多人也情願不看新聞,一來沒有渠道,二來覺得就算看了又能怎樣呢,我們都無法改變甚麼,最終還是要『硬食』,但同時又會有點內疚,其實自己是不是可以做多少少?我想,這也是一種都市病吧。」他說,要解決這個問題,只能靠自己去行動,努力一點找不同的 source 和 fact-check,而不是等別人將資訊餵到你嘴邊。兜兜轉轉,他最終還是放不下,比起硬要去拍一些不在行的東西,倒不如在已經沒甚麼人做的情況下,盡力在自己擅長的領域裡,再努力一下。
那些難以入眠的夜晚
第五波疫情總算在近日開始好轉,在這三個月以來,最讓 Deacon 印象深刻的,是那些超市被搶購一空的畫面。「看到那些空蕩蕩的貨架,很多人都被恐懼和不確定性支配,因為怕買不到食物,怕慢人一步,所以就算沒有急切需要,也要去搶一下,要去排一下… 就是這樣一種羊群心理。加上那時烏俄剛開始打仗,種種畫面疊加起來,感覺就像身處平行時空。」
說到打仗,原來我們都一樣在那個得知戰爭開始的早晨崩潰不已。「想要看看書冷靜一下,卻沒辦法專注;想看部電影,比較嚴肅的題材都已經按不下去了,想看一些能讓自己笑的東西,但又覺得『唉怎麼可以這樣』,會有種內疚感,我想很多人也是如此。」他有一位在烏克蘭做設計師的朋友,更是讓感受變得更加複雜。憤怒得無法入睡,不知道該如何排解這樣的情緒,就連想要到街上拍些照片順便透透風,也因為防疫政策的關係,整個香港都如同鬼城一般,一片死寂。
抽離也是一種都市病
「最懷念的城市畫面,是過去不用戴口罩的日子。」以前他總會在樓下士多跟老闆閒聊,現在卻要隔著一塊膠板,對方甚至連收銀位置都封起來了,許多過去無比平凡和理所當然的日常不復再,人與人之間的連結亦減弱不少。
對 Deacon 來說,攝影原是排解情緒的一種方法,難過時就上街到處走走,拍些照片,他卻逐漸發現,自己在這樣的過程中,情感開始變得抽離。「作為一個記錄城市狀態的人,有時候會變得很抽離,既是對自己的情感,也是對這座城市。我不想對其他人太 judgemental,但有時過度客觀似乎也不是太好。我有時也會不想看新聞,但自己又是做這樣的工作,可能這也是一種病(笑)。」我想,抽離大抵也是在無力感下衍生的一種心理防衛機制,因為我們都在無意識地,試圖去減少那些來自既無法改變,但也難以接受的現實所帶來的焦慮,於是社會的普遍現況就如他所說:「在光怪陸離的時代,我們若無其事的生活。」
走過黑暗時期
我問,我們該怎麼走過這些黑暗的日子?他便提出了最為實際且重要的建議。「籠統的說,就是要增值和裝備好自己,要行動,不要讓自己停下來。」像他在做的攝影計劃,你永遠不會知道甚麼時候會突然有用,可能在很多年以後,人們就是靠這些影像去回顧這場疫情。「就像我們回顧六、七十年代的香港那樣,留下歷史,其實就是靠這些東西。如果沒人去做,未來就會變成無人知曉的一片空白。所以要有耐性,持續地去做點甚麼,而不是追求當下就要有結果。」他說,這個世界,其實就是一個循環。過去在選修哲學時覺得很悶的作品,像是《異鄉人》,在這個年頭再讀,他有了截然不同的感受。「尤其是那些寫於二戰後的作品,現在會有不一樣的解讀,也能感覺到他們想要表達的東西,那些人都是想要透過小說,去記錄當時的環境。」
他喜歡電影,喜歡音樂,也喜歡看書,但在喜好方面,他表示自己在這幾年有了很大的轉變。從前的他,也是那種喜歡聽傷春悲秋的歌,看文學類作品和 Marvel 電影的年輕人。「以前都是喜歡那些 eye candy,但現在更著重能讓人去反思一些東西的內容。」他向我推薦了好些他喜歡的作品,像是獲得多個國際獎項的《Drive My Car》、由 Joaquin Phoenix 主演的黑白電影《C'mon C'mon》、以少見的日記形式記錄傷痛的書籍《極度疼痛》(Douleur exquise),還有香港樂隊 The Hertz。採訪結束後,我們一起走到附近的書店,我買下了那本他口中極為出色的《極度疼痛》,準備在夜裡翻開那以紅絨布裱裝,三面書口燙上銀箔的紅色封面一探究竟。❂
featuring Deacon Lui
photo by Sam Tso, Deacon Lui
produced by Ruby Leu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