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人表面上嘻嘻哈哈,但心裡都藏著大大小小未解的結。」── 本地香水品牌 ONE DAY


Soul Therapy|香氣(Scent)

話說最近我打開了用來放置香水的玻璃櫃,嘗試歸納出自己對於氣味的喜好,從柚子香到皮革香,木香到茶香,除了看不見花香的蹤影之外,林林總總的瓶瓶罐罐各有特色,後來我著實摸不著頭緒,乾脆放棄分析,這個試圖想要了解現階段自己的遊戲就此作結。

身邊有位朋友是香水專家,某天跟她提到了 ONE DAY 這個本地品牌,沒想到她說:「啊,我認識。」於是,有了這次與創辦人 Michael 的對談,我們在他擺滿了正在官網和寄賣點銷售的商品、非賣品、試作品的工作室中,聊著關於香氣的種種,以及調香師在這片彈丸之地的挫敗與堅持。

人生轉捩點

他第一瓶擁有的香水,是在台灣機場匆匆買下的 Davidoff「Cool Water」。「如果現在再讓我聞,我大概會說是一個四、五十歲的人會用的香水(笑)。但只要噴上它,就會讓我憶起那次旅程,我也因此開始了每去一個地方就買一支香水的習慣。」對香水的興趣日益濃厚,而他的人生轉捩點,同樣是在旅行期間發生。

人是階段性的動物,當一成不變到了一個境地,便會出現對生活大刀闊斧的念頭和衝動。當時的 Michael 辭去了原本的工作,希望能在 30 歲前,做一件自己喜歡的事。「我想起自己很喜歡買香水,但一直沒找到正式的途徑去學。後來在一次韓國旅行的時候,參加了當地香水品牌 GRANHAND. 舉辦的工作坊,我問那個老師有沒有開班授徒,她予以否定,我就想說算了,但還是留下了聯絡方式。」有趣的是,他在回港十天後收到了對方的訊息,然後就在沒有任何詳情的情況底下,再次飛到韓國和老師見面。「我們在 Cafe 聊了六個小時,然後她就答應教我了,我成為了她的第一個學生。」

地獄式特訓

在韓國斷斷續續待了一年多,他渡過了一段既充實卻又艱辛的學藝時光。他說,有些人覺得調香師這種職業必須要具備先天的才能,但其實嗅覺的靈敏度是能夠靠後天鍛鍊的,Michael 便是例子。「剛開始的時候,我覺得自己的嗅覺是在平均值以下的,分辨不了橙和西柚的氣味,對那時的我來說,果皮這種東西聞上去好像都差不多。」學藝初期可謂相當折磨,他要在兩星期內熟習幾百種原料,原本就不特別靈敏的嗅覺,加上對化學概念沒甚麼認識的文科底子,他必需付出更大的努力才能跟上課程。於是,除了學習理論和嗅覺訓練之外,他還在 YouTube 惡補了分子圖和化學基礎,花了很多時間去摸索。

這樣的地獄式特訓進行到一半,原以為一切都將漸入佳境,他卻因為嗅覺超出負荷而引起了異常狀況。「有好幾天的時間,我的鼻腔都充斥著一股蜜桃味,除此之外的任何氣味通通聞不到。」他走去問老師,對方卻表示自己沒有類似的經驗,甚至提出了「可能你的鼻子壞掉了」的可能性,讓他驚恐不已。幸好,最後他在暫停學習一個星期之後,嗅覺總算回復正常。

學成之後,他先是沉澱了一段時間,然後才創立了 ONE DAY。調香師的本領是透過日復日的練習積累而來,並沒有所謂捷徑,因此,即便來到了個人品牌已然踏入五週年的現在,他還是會每隔兩三天就做一次嗅覺訓練,不敢怠懈。

不把自己迫到崖邊 就永遠半桶水

調香師在香港是相當冷門的職業,對於往後要以此謀生,其實他在學藝期間也曾卻步過。「調香師的門欖很高,香港甚至沒有一間正統的公司去訓練人才。我在韓國學到一半的時候大概 24、25 歲,開始思考往後的道路,難道回來後只能繼續打工,或是去 Jo Malone 賣香水嗎?」

以 Michael 的學藝進程來說,其實算是非常的快。若是在南法依循最正統的途徑去學的話,首先要讀四年,再進入一間公司做六年才能晉升成為 Junior,然後跟一位 Master Perfumer 工作,才開始有機會去接觸一些比較商業的調香,整個過程也有很多規限。「後來我抱著一個心態,就是反正都花了那麼多錢,不如乾脆建立一個屬於自己的品牌。」他說,人就是這樣,不把自己迫到崖邊,就會給自己找許多偷懶的籍口,最後永遠都是「半桶水」的狀態。

沒有「中間」的香水文化

決定要自立門戶,是 2017 年的事。一切由 0 開始,問題和困難接踵而來,但身邊不少朋友都對他說:「你就好啦,我仲返緊工。」所謂你看我好,我看你好,自立門戶固然自由,然而背後也有著許多旁人看不見的辛酸。譬如,當別人經已入睡的時候,他還在回覆客人訊息;又譬如公司看似規模很大,其實大小事務基本上都是由他一手包辦,也不像大公司般擁有豐富資源,就連原料的進口價也會比較昂貴。

剛開始營運 ONE DAY 的時候,其實他並沒有打算以此維生,而是一邊兼職一邊做,給自己預留一條退路。直至某次擺市集的時候,他竟被問到:「我憑甚麼買你?」,原來對方覺得,同樣的價錢,在連鎖藥妝店能夠買到國際知名的牌子,那為甚麼要選一個還寂寂無名的本地品牌?這樣的質疑,成為了後來他決定全職經營品牌的一大原因。「我在想,究竟 ONE DAY 的價值是甚麼?為甚麼大家都只買歐洲的香水,Made in Hong Kong 為甚麼就不可以備受世界認同?」

起步之所以如此艱難,其中一個因素,是因為香港的香水文化沒有「中間」。對比台灣或韓國等其他亞洲地區,大眾對香氣的接受能力普遍不高,比起本地品牌,仍然更傾向選擇那幾個耳熟能詳的歐洲品牌,還有不太會讓人拒諸門外的易入口氣味,像是花香「這幾年好轉的地方是,從 2019 年開始,大家開始把注意力重新投放在香港。我期望當我們慢慢 build up 到可以媲美歐洲品牌的時候,會有更多人開始選擇買香港的香水。」

ONE DAY 所推出的作品,基本上也是以亞洲人作為目標客群,但其實在不同地區,也會有一些細微的喜好差異。「我在韓國街頭最常聞到的就是洗衣粉的味道,韓國人樂於選用獨立品牌,但對香氣的要求就是一定要『乾淨』。日本人基於社交禮儀,一般不會選擇太強烈的氣味,這些都是不同國家的特有文化,看你要從哪一個角度出發。」

像 Michael 在製香的時候,也要一併考量香港的天氣。比方說,在潮濕的春天,如果你噴上 Vanilla 的氣味就會很 Sticky,就算推出了,也未必會有人買。他雖偏好橙花和雪松木之類乾身的木頭氣味,但他表示自己的創作很少從個人喜好出發,而是傾向把自己的經歷放進去,透過故事來營造一場獨特的感官之旅。「有些原料,在未變成香水之前其實是臭的,譬如一些模仿動物的味道。但在轉化成香水的過程中,會產生一種化學作用,最終變成截然不同的氣味。」


客製香水像做社工

調香師的工作,不止是埋首工作枱默默製香,人與人之間交流,了解客群的想法亦很重要。他很喜歡傾聽別人的故事,所以過去曾舉辦工作坊為客人製作香水。他說,在小小的工作室裡,能見到很多人生百態。很多香港人表面上嘻嘻哈哈,但心裡其實都藏著大大小小未解的結,面對著各自的人生課題。「一開始我以為自己是在做香水,但後來發現其實像做社工。」他表示,許多現在能夠笑著分享的經歷,當時其實既尷尬又不知所措。

他曾遇過在自己面前大吵一架的情侶,女方奪門而出,後來男方告訴他,他們分手了,連香水也摔碎了;又遇過打算來做香水送給男友,卻突然收到分手電話,當場哭起來的女生;也有想要透過重現外婆離世前常用的木櫃氣味,用以留下回憶的女士,這也是他比較深刻的一次經歷。「大概兩個多月後,她傳訊息告訴我說放下了。她還有繼續使用那瓶香水,但記起的已經不再是傷心的事情。」


關於城市的共同記憶

記憶和氣味之間有著怎樣的關係,學術一點來說,因為嗅覺不需要經過視丘進入大腦去做一些反應,而是直達海馬體,所以我們才會在聞到某些特定氣味的時候,腦海裡出現一些畫面,或是勾起了一段記憶。

經營一個品牌,固然需要許多商業考量,創作空間也會因此受到限制,但若是製作僅限展覽用的作品,就能充分且自由地發揮創意。像他就曾在 2019年舉辦了一個關於城市的展覽,當中有一款以煙燻味和鐵鏽味作為主調製成的,屬於那一年的香港人,那血淚交織的難忘記憶。除此之外,擺放在工作室架子上的一瓶瓶的非賣品中,還能發現許多有趣至極的氣味,諸如凍檸茶、墨、燴蕃薯… 他將香水逐一噴在試紙上,每種香氣的神還原程度,不禁讓接過試紙的我們驚嘆連連。

都市病的串連性

「現代人的都市病有一種串連性,像你想太多的時候就會焦慮,求關注是因為自卑,還有就是置身在這個時代之下的恐懼。」說到求關注,他就表示自己曾在 Cafe 看到幾個女生點了一桌的食物,最後花了半個小時拍照打卡,咖啡只喝了兩口,食物原封不動,然後就離開了。「那個當下我覺得挺衝擊的,搞不懂為甚麼要這樣。」在社群時代那些光鮮表象之下,到底隱藏著多少與之相反的陰鬱心態呢。

「我是個很常自我懷疑的人。」創業後最挫敗的時間點,在 2018 與 2019 年之間的交接期,雖然從小小的店搬到了一個相對寬倘的空間,但在香港這個寸金尺土的地方,光是應付租金,已經叫人吃力不已。「那段時間陷進了上 Workshop、用來交租、上 Workshop、用來交租的循環中,完全賺不了錢。」當時他看著自己的戶口,不禁思考著究竟品牌的存續性。「究竟是不是可以繼續走下去呢,還是應該就此停步,打份工算呢?」再加上被當時的社會環境影響情緒,就這樣糾結了幾個月。後來他決定 rebrand 整個品牌形象、暫停舉辦 Workshop、搬到了現在的工作室,慢慢找到了能夠維持下去的方式與節奏。

香氣記憶

對於 Michael 來說,香氣本身和創造香氣的過程,其實也算是一種 Soul Therapy。「製作香水,某程度上也治癒了我的一些缺點,也讓我放下一些固執。我在香港出生長大,個性很急,做事求快,但在做香水的過程中,我變得會耐心地嘗試和發掘新的東西,探索一些過去不曾想像過的氣味。」學香水的時候,除了理論,他也會學會了一些芳香療法。起初他不太相信能量學說那一套,但後來發現,每當自己聞到一些特定的氣味,像是香根草,心情確實是會變得平靜一些。

在他的作品中,說到最為別具意義的一款,要數早期的 Treewalk,裡面放了氛多精,重現了森林的氣味。「我在 14 歲的時候去了紐西蘭遊學,第一次看見那麼大的樹林,讓我印象很深。」除此之外,花了三年時間製作,試了八十幾個版本才滿意的烏龍茶味香水,亦是他的得意之作。這瓶香水的靈感,來自他在台北旅行時,於大安區的青田茶館的經歷。「當時我點了一杯烘焙烏龍,然後老闆娘請我吃了蜂蜜蛋糕和紅豆大福,所以你會聞到米的氣味,有點 Sticky,那是大福的皮,然後還有些蜂蜜的味道。」

迎向創業的第五個年頭的,Michael 透露將會推出以電影為主題的香水系列,嘗試用另一個角度去演繹這個在他的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存在。試了一下他還在調整中的兩款半成品,是來自我非常喜歡的一部經典愛情電影,就不在此透露太多,但絕對可以期待。❂


featuring One Day Perfume
photo by Sam Tso
produced by Ruby Leung

Jay Chow

I’ve never seen a perfect lif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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