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有難過的權利：「這座城市已經夠快的了，難道連不開心都要快？」── 米哈Louis Miha
都市病｜想太多（Overthinking）and more…
久違地體驗了連續好幾天體感六度的濕冷氣溫，某夜我坐在床上，熟練地為自己蓋好兩條被子外加一條毛氈，被一片溫暖包圍之後，我點開了電腦裡那標著「新街13A號」的錄音檔，開始回顧起那天和米哈的對話。
我們約在由 Storyteller 舉辦的期間限定書店和展覽【Sound of Sunrise 日出的聲音】的場地碰面，拍了一些照片後，再往隔壁的 co-working space 進行訪問。從以前就莫名地覺得，共享工作空間這個概念實在有夠時髦，但實際身在其中，倒還是頭一次。從踏進去那刻就感受到一種自在的氛圍，我們在露天區域的梳化上落座，他喝著剛泡好的黑咖啡，然後看著我掏出來的塑膠瓶笑問：「啊你怎麼自備咖啡？」對話就這樣開始了。
晨型人的日與夜
他的最新短篇故事集《佈道後的幻象》，是由 StoryTeller 所出版的故事文庫企劃中的第一彈，除了收錄過往的合作作品，還包括一些未曾面世的故事。米哈說他是個從周遭人事物獲取靈感的人，除了自身的經歷（譬如書中「帶小狗的女人」的章節），也有很多是朋友和讀者告訴他的往事。在寫那些故事的時候，他會特地慢下來，細細反覆檢視，認真看待別人交予他的回憶。「其實我原本是沒打算寫小說的，當時我在寫博士論文，生活太過苦悶，就開始寫一些日常紀錄，描述遇到的人，去思考他們在過怎樣的人生？又有著怎樣的故事？」他一直不知道該歸類自己為哪種類型的作者，只知道，好像有些東西想寫，想以故事的形式去寫。
問到他的閱讀和寫作習慣，他就形容是「一殼眼淚」。作為晨型人的他，基本上晚上十點就要進睡，很早便起床工作。「我是睡寶寶來的，所以可能 15 分鐘就能入睡的了。」他的寫作模式是一口氣的寫，盡量不讓自己被干擾，但無奈有許多企劃案在身，為了不影響人同時不被影響，他的方法是，在所有人上班前的早上七點便坐在工作枱前埋首寫作，以此確保了每日至少三小時的寫作時間，然後才吃早餐，泡第二杯咖啡，再開始其他的工作流程。「但當我在去年八月離開任教的大學，這半年我在時間上經歷了翻天覆地的衝擊。」做小說作家比較自在，因為你可以控制自己的時間，但當涉及電視電影的劇本寫作，就完全是另一回事。「往往是晚上十點十一點才開編劇會，一直到凌晨三、四點，那已經跟我的生活作息很不一樣，再來的漣漪效應就是，我很難再在七點起來寫，所以我也花了一段時間去適應。」
拖延症 是因為不夠喜歡
「我年輕的時候有嚴重的拖延症，是在讀書方面，永遠無法念完一疊筆記，每個 chapter 總會剩兩頁。」他說，拖延的意思，不是不去做，而是你做，卻不想要完成（或者完成不了），「所以最後考試每一題都不會，整件事很荒謬的。」直至上大學的時候，他總算找到了問題的癥結所在。
「拖延症其實是因為你不夠喜歡做那件事，當你夠喜歡就不會拖，反而會很想快點發生，開始後甚至會不想停下來。」慢慢積累人生經驗，他也明白拖延終究算不上是一種辦法，因為當你所有企劃都是 unfinished project，那你的人生也很 unfinished。「於是我開始學會去跟自己的完美主義妥協，另外就是相信你的團隊，慢慢就會透過集體意志去完成某些東西。」
寫作不是靈感到了才做的事
喜好是一回事，習慣又是另一回事，米哈不是那種等靈感到了才寫作的人，而是不論有沒有靈感，都堅持每日去寫。「最後採用與否是另一件事，那是由負責 QC 的那個我去決定。但持續輸出，是我所理解的職業作者應該要做的事。」
對他來說，寫作是一種運動，一旦懶散下來，要重新 pick up 是件苦差事。「運動對於我來說挺重要的，雖然我看起來不大像一個會運動的人。它給我的啟示就是，沒有甚麼是可以一了百了的，就跟護膚一樣，你不持續去做，狀態就會下滑。」原本每個星期都會上健身房鍛煉的他，現在仍然保持每天在家做 15－30 分鐘 workout 的習慣，這讓我想起曾說「其實寫小說是在做苦工」的村上春樹，也為了培養持續寫長篇小說的意志力和體力而開始鍛鍊身體。寫作，確是一場磨人卻又帶點享受的體力試煉（by已坐在電腦前打了一整天字的我）。
「作者作為職業只有兩件工作，
一是閱讀，二是寫作，
如果寫作不了那就閱讀。」
選擇相信人性的善良面
在閱讀習慣方面，笑言有專注力不足問題的他，表示自己很難一口氣看完一本書，通常是同時開封幾本書去看。「近期比較深刻的一本書是《人慈》（human kind）。我們常常把世界說得很黑暗，很自私，大家不會互相幫助，那些 self-help 的書都在講如何操弄人性弱點，但這本書從歷史的角度去講述，其實很多時候，人類都不是那麼自私。」
像八點檔那種一群人流落荒島，為了爭奪資源而勾心斗角的情節，不過是引人入勝的故事，史實括是，他們共同建立了一個烏托邦，直至救援到來。「這本書給了我一種踏實的感覺，讓我相信人類是可以互相愛護，可以很美好的，所以我讀的時候有點停不下來，我真的想知更多。」他說，世界一定有善有惡，但他早已選擇去相信人類良善的那面。「而善良的人應該要相聚，做我們覺得應該要做的事，因為這是一個值得珍惜的連結。」
別只關心自己的肚臍窿
不論是時裝設計師還是作家，不少人都會分享「創作的第一步是觀察」這件事，米哈同樣認為觀察是件要事，但在此之前，我們先要提醒自己不能陷入「盲點」。「我常告誡自己，不要成為只關心自己肚臍窿的作者。試想想，當收到一張合照，你第一眼看的是甚麼？一定是自己的嘛，這是一種難以抵抗的人性。」作為一個作者，一個想藉由自己的文字去啟發人的人，他覺得必須提醒大家（包括自己），那是一張合照來的。
「所以觀察很重要，意思是你有沒有真誠地想要認識對方，對其他人產生興趣，而不只要求別人『你對我有興趣啦』、『你鐘意我啦』，你自己又有沒有鐘意過其他人？有沒有真心留意別人正在做甚麼事？」這是比觀察來得更早的問題，因為你必須先在意起對方，才會去觀察啊。對他來說，這是身為作者很重要的敏感。
「都市病，我全部都有。」
回到都市病的主題，看著我列出的那一串「病症」，他笑說自己全部都有。「我看過一本判斷精神疾病的手冊，那些徵狀我全部都有，那就只有兩個可能性，要不我有精神疾病，要不其實所有人都有。」他的第一本小說集《餡餅盒子》，就是這樣而來的。「我覺得每個人都有各自特別的故事，例如他有精神病，但那只是社會的定義。所以我對精神疾病本身就有這樣一個立場，我覺得這是一個區分，但不一定必要，每個人只是有不同程度的精神障礙而已。」
完美主義、想太多、自卑、不懂得停下來休息（aka 工作狂）… 他一邊數算著自己的都市病，一邊細細分享想法。「我有很多內心小劇場，深怕自己的說話會干擾或影響了別人的生活，尤其做作者後更會留意這件事。」這種時候，他就會引用聖經裡的一句「憑良心說誠實話」來開解自己。真誠的講，出於善意的講，就算我們無法控制那些話的走向，或者別人怎樣解讀和詮釋，至少先對得起自己。基於時常想太多的個性，他透露，其實自己是不太喜歡做公開演講的。「雖然沒甚麼人相信，但其實我是不太喜歡對著很多人說話，不太懂得面對人群。」了解自己的想法以後，他開始學會去找不同的方法去處理自己的課題。
「你要認識自己，知道自己是甚麼人，然後你就知道可以怎麽幫自己生活得更加舒服自在。」比方說，他知道自己總是想太多，那就盡量去理解自己的渺小。「當你明白，你就不會覺得那些東西影響很大。我只要善良，只要誠實就可以了。我做的事情未必夠好，但不要緊，反正我也不是那麼重要（笑），做得不好，那就下次再挑戰。不斷去認識自己，然後修正，那就會自在一些。」
年輕人不會被扼殺
「年青人是不會被扼殺的，這是我很強烈的信念。」他相信所有的創作都是基於某種限制才會出現，而他很肯定年輕人是會找到方法去繞過那些東西，他的這份信任，從來沒怎麼失望過。他還不忘補充：「對了，我自己也是年輕人（笑）。」他說，年輕是一種心態，所以米哈絕對也是年輕那一掛的，嗯。「如果某日我真的老了，請你們提我收聲，叫我不要再講了。我的意思是，當你成為拿著咪的那個人，但你聽不聽到自己在說甚麼？我希望自己不會變成那種喋喋不休的大人。」
我們都有難過的權利
「社會老是叫我們不要不開心，但我們都有難過的權利。心情不好就不好，不要硬去找些東西來平復情緒，去感受它，去經歷它。這座城市已經夠快的了，難道連不開心都要快？」難過的時候，就讀讀契訶夫的小說、彈彈結他、玩玩貓（或被貓玩）。
他近來最大的疑問，是關於信任，該怎樣才可以信任一個人呢？「城市越來越失信，那是很可怕的，當你連基本的信任都沒有，那我們可以怎麼生活下去呢。我希望這本書是一個文字的擁抱，畢竟這兩年我們都無法擁抱，而我覺得這是很重要的。如果我們不信任對方，又怎麼會願意擁抱？」這個被時代拋擲到面前的命題，在接下來的日子裡，大概我們都得好好面對。❂
more about miha…
－ 關於 StoryTeller －
：認識好幾年了，我有點記不起來，大概是從朋友開始的，一聊天就覺得大家很多想法都很相似，包括對這座城市和文藝創作的想像，還有對於故事在這社會的角色。一把年紀還能遇到這樣能夠互相理解的人，我覺得是很難得的（笑）。
－ 關於嗜好 －
：我喜歡畫畫，還有結他，玩了二十年左右了吧，其實我嗜好挺多的。
－ 關於書店 －
：我是那種甚麼書店都會進去逛逛的人，喜歡看字典和百科全書，還有 handbook。真的很瘋，我也不知道為甚麼會喜歡看 handbook。
－ 關於Overthinking －
：例如我出門時可以檢查很久，鎖匙可以 check 七次。
－ 關於自卑 －
：我到現在也還是一個挺自卑的人來的，跟小時候經歷過長時間被欺凌的生活有關。我是那種很典型的自卑，就是想大家留意你，但當大家留意你的時候又會怕。
－ 關於「收工」－
：做我們這一行其實有沒有收工這回事？命盤寫我是沒辦法退休的，現在也是七天工作制，不過我會用「不回訊息」來定義收工。閱讀和創作我是不會停的，但一些工務上的聯絡，可能過了 6、7 點，我就會隔天早上再回覆。
－ 關於貓 －
：她叫拳頭。為甚麼想養貓，是她選我，我是被迫的（笑）。她來到我家第一天就將我整部電腦（aka求生工具）推到地上摔碎了，讓我哭笑不得，但我很愛她所以算了（稱職貓奴認證）。
－ 關於生活中幸福的小事 －
：每天起床的時候，你會想起和一個人講早晨，有那個人，我就覺得很幸福了。
photo by Sam Tso
produced by Ruby Leung
special thanks StoryTeller
